78.母亲烧的最后一桌菜肴

小说:我的平常人生 作者:Leigongcao
    每当节假日,甚至仅仅是长夜里一个儿女还家的梦兆,母亲就会起个大早,拎上竹篮,蹒跚着小脚,沐浴在如雨的晨露里,去菜场选购好多好多的菜儿。这些菜都是她的儿女们小时候喜欢吃的,每一道菜都有个让母亲念念不忘的故事。

    我三哥最爱吃炒螺蛳了,从小就喜欢在夏日的烈日下,光个膀子在田间小沟捉鱼鳅摸螺蛳,整个人被太阳晒得黑人似的。

    这天星期日,三哥跟母亲说好了的,要带着全家从巨化回家看望爸爸妈妈的。母亲就特意买了许多三哥爱吃的螺蛳。

    母亲从菜场满载而归,甚至顾不上用早餐,就开始大大忙开了。一遍遍地揩桌椅板凳,一趟趟地扫地拖地,接着理菜洗菜,剖鱼剁肉…….终于,一个又一个热气腾腾味美喷香的菜,从厨房端上了四方桌。

    然后,母亲就小脚一颠一颠地走到村口,站在那千年古樟下,举目凝神望向万里铁道线的远处。天近黄昏,西天残阳红红地染亮她满脸沧桑一头银发,染亮她被一生的沉重所压弯背脊,更有那期盼的神情清晰刻在母亲满是沧桑的脸上。

    她背后的千年樟有种铁一样的质感,她小脚下铺开去的卵石透出冰般的冷冷气息,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飞旋着飘落她的身旁。

    母亲几乎一辈子都在缺吃少穿中煎熬,吃尽人间苦,用一生的艰辛生养了一个又一个孩儿,正因为深知自己苦在没文化,斗大字不识一个,才苦尽自己把一个又一个孩子相继送进小学、中学、大学,直至落脚于远方的城市工作生活。

    虽然村人极度羡慕父母的“好福气”,但风烛残年中她唯有面对墙上那大镜框里的“全家福”,时时沉浸在甜蜜而苦涩的欣慰里,唯有常常伫立村口的千年樟下,任由风吹雨打,任由霜冻雪寒,满目期盼望向远方。

    母亲是多么地巴望她的儿女们,回家陪陪她的父亲啊,给她和父亲晚年的孤独增加增添一些热闹和暖气。

    同样常常伫立村口的千年樟下盼儿女归来的,还有村邻昌福的妈妈。

    自铁路工区造了泥坯公房后,我家就搬进了公房。而昌福家虽然也分到了泥坯,但他爸嫌公房火柴盒似的太小,就一直还住在他筑就的爱巢里。

    这是一座老地主屋后檐披出去加盖的一溜窄窄长长的条状小屋,铁路养路工老熊当年找到它,心里着实兴奋了一阵。他的奋斗目标就是生养一个又一个儿子,实现“多子多福”的美好人生。

    于是,他就找了个女人在这条状屋里筑就了爱巢,差不多每隔二年就生下一孩子,渐渐沿墙床连床排成行,有了昌仙、昌福、昌盛、昌根、昌妹、昌明、昌强,成了一个大家庭。

    在工区的泥坯公房造好,老熊也分到一套公房。他进公房一看叹道:这是什么鸟房?床往哪摆?只能铺下二张床,还住不下我家的一半人呢!新公房怎么了?老子不稀罕!于是拂袖而去。

    老熊的孩子们就在老屋里,一个个相继长大,一个个相继进城参加了工作,什么棉纺厂、丝厂、造纸厂、粮站、百货公司的都有他的孩子。

    每当节假日,早晨九点的绿皮慢车在火车站台一停,列车员把门打开来,就从车箱里走下一长串老熊的孩子,浩浩荡荡地集结回家,汇聚在条屋这爸爸妈妈的爱窝里,一家大小欢声笑语,热闹非凡。镇上人都说,老熊终于多子多福了,真是个幸福的大家庭!

    然而,常言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老熊在铁道上走了一辈子都没出事,就在他将要退休享清福的前一天,忽然出了意外竟然给火车撞了,抛下老妻独自上天堂享福去了。

    老熊嫂一辈子都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老实说,她想工作也是没处找的。老熊顾自去了,她就没了生活所依。那么,她生养了那么多的孩子,一个个都相继工作相继成家了,就不该管管老娘吗?

    问题是,却巧在母亲需要子女们分担赡养的时候,什么棉纺厂、丝厂、造纸厂、粮站、百货公司一个个相继关门大吉了,她的孩儿们一个个也相继下岗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叫他(她)们用什么来负担母亲的生活?

    昌仙、昌福、昌盛、昌根、昌妹、昌明、昌强,一个个面对母亲都是一脸的无奈,母亲心知肚明孩儿们的难处,就安慰子女们:

    “你们不用为妈妈担心的,想想自己如何从头再来要紧!以后你们也不用一块儿回来看我了,现在镇上外来人越来越多了,我准备把老屋隔成一间间租出去,估计这些租金也够我吃的了”。

    一个热闹非凡的大家庭,就这样冷冷清清的了。

    老熊嫂靠着租金过着清淡的日子,心里一天到晚惦着这个那个儿女的,总想着能靠自己绵薄之力帮帮哪个有困难的子女。因此,她闲不住了,整天在镇前镇后转啊转的,捡些能换钱的纸板、瓶子、易拉罐什么的,积少成多,似乎还彼有收获的。

    这天,她拎了两大捆纸板去废品回收店,经过大街时,她发现了一爿新开的店面,就抬头往店里看了一眼。这一看,让她大大地怔住了,她竟然看到家里的老大昌仙!

    “昌仙,昌仙!” 老熊嫂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自己的女儿,心里好大的疑惑:女儿从城里回镇上开店,怎么也没回家说一声?

    “哎!姆妈!”女儿立刻从店里冲了出来,拉着母亲的手,眼里闪着泪花急急的说:“妈!你这是干啥?都这把年纪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老熊嫂一听女儿的口音,觉出了某种异样,疑疑惑惑地问:“你不是昌仙?”

    “姆妈……”这时,女儿一下抱住了母亲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抽泣一边使劲点头:“姆妈,我是昌花,我是昌花啊!呜……我到镇上来开店,目的就是要回家认亲生妈啊!”

    老熊嫂对这突如其来的认亲有些弄不明白,紧紧攥住女儿问:“你又是怎么知道你那妈不是亲生的呢?”

    “姆妈,其实人家领养我,是把我当儿媳养着的,早就告诉我的亲妈是哪里哪里的了!”

    “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家来走走呢?”

    “早些年,我们山里穷,我怕你不认我,要认我就不会送人了!现在我们的生活富裕了,成了金针茹、猴头茹、木耳、香茹的种植大户了!我这不是把店都开到镇上来了吗?姆妈,你不会不认我!

    “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呀!” 老熊嫂这才抱起女儿痛哭起来。

    老熊嫂的儿女们知道家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姐,都回来团聚了,檐头条屋又热闹非凡了!

    昌仙问妈妈:“我有个双胞胎姐姐叫昌花,你怎么就从没对我们说起过呢?”

    妈妈回答:

    “既然你们爸不喜欢女孩,硬要送一个给人,我们就该有诚意,永远都要为她的养父母保守这个秘密啊!”

    昌福妈不会料到,等自己老了对自己最贴心竟然是送人的女儿“泼出的水”。

    昌福他妈老来是幸福的,她真的是多子多福,虽然她老伴已离她而去,但她并不孤单。

    我的父母也有很多儿女,但多子多福吗?

    我最亲爱的父母,晚年时是怎样地巴望儿女们的回归探亲啊!

    无论我们的工作有多忙,无论我们有多少这样那样的理由,又怎能淡忘含辛茹苦一辈子带大自己的父母大人?否则,老人家将如何面对满满一桌的丰盛菜肴?如何面对那些凄清寂寞的日子?

    每当节假日,我都会带着女儿,离开那空气异样的化工城,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呼吸乡村小镇的自然空气,享用妈妈辛辛苦苦备上的那满满一桌的丰盛菜肴。

    有一次,妈妈还买来了刚刚上市的当地产的梨。她很希望我和我的女儿能吃得开心,当我女儿咬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妈就急着问我女儿:

    “好吃吗?”

    我女儿实事求是地回答:

    “难吃死了!”

    我看到母亲眉宇间掠过一种暗淡而失望的神情,赶紧想挽回这不愉快的局面,就对女儿狠狠训道:

    “你奶奶特地买给你吃的,这么好吃怎么可以说不好吃呢?真不懂事!”女儿一脸迷茫地望着我,不解我为什么硬把不好吃说成好吃?这不是说谎吗?

    说实话,这梨被当地人说成是糟糠梨,又粗又缺水,真的很难入口。但我妈从不吃梨,就无从知道它的滋味。等我妈不在边上时,我跟女儿说:

    “只要能让你白发苍苍的奶奶高兴,我们说句谎言又有何妨?”

    我不知道,我和我的女儿,还有我的哥们和姐,每每回到家与父母相聚的时候,是否真的能让年迈的父母亲感到安慰和快乐?我们能真正带给父母什么呢?

    每当回到家,用完母亲烧的一桌丰盛菜肴后,又不得不离开家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眼中隐含的那深深的期待,这时,在我的心中就会涌上无名的酸楚。

    我最最亲爱的母亲,是个喜欢热闹害怕孤单的人,她一生最大的爱好大概就是烧满满一桌丰盛菜肴了。只要有一桌的人陪着,她才能感到人生的热闹和温暖。

    享用母亲这一桌桌丰盛菜肴的,不啻有她的儿女,还有乡邻还有她儿女的同学。我哥哥姐姐中学时同学,早跟我哥哥姐姐不再来往了,但还一直跟我家保持着友好来往,享用着我母亲烧的一桌桌丰盛菜肴。

    我最最亲爱的母亲,不啻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还有个叫春香的干女儿。也许是我姐姐出嫁后离家太远的缘故,就把对女儿的亲情全寄托在了离她较近的干女儿身上了。

    那么春香怎么会和我家扯上关系,并认我母亲做她干娘的呢?

    我家所在的小镇有集市有火车站有汽车站,是方圆十里那些散散落落小村的中心地带,是客来客往必经的地方。要出门进城的人必须得来我们小镇乘火车或乘汽车,卖柴卖菜卖山货的他村人会挑来我们小镇上卖,四乡八邻的小村人会来我们小镇集市买东西看马戏或别的什么演出。

    于是,我们家也跟着热闹起来,跟着客来客往的,恰巧母亲十分的好客,只要有客人来,母亲就高兴,满脸都是喜气。

    我家在小站火车停靠的月台下,紧紧挨着铁道,是极佳的候车点;我家离镇上街路很近,也是逛街逛累了歇歇脚的极好去处。

    春香是我家的常客,她充分感觉到了我母亲的好客,体验到我的母亲待她就象真心待女儿那般的可亲,就认我母亲为她的“老娘”,成了我母亲的干女儿。

    春香家离我们小镇约有十数里远,在县城中学读高中,她从学校回家,或从家里去学校,都得来我们小镇乘火车,都得经过我家门前,于是我们家成了她候车的好地方。

    那么,春香是怎样与母亲认识并深交的呢?这得从一个叫玲凤的姑娘说起。

    因我上海的大哥帮我姐“老娘”的儿子介绍到了铁路上工作,所以“老娘”要把她的孙女玲凤许配给我的二哥。春香是玲凤中学的同学,玲凤曾带着春香来我们家玩过,所以春香就与我母亲有了不解之缘。

    我家象春香这样的常客还有很多:姐的同学冬英、国芝等,三哥的同学润良、三浪等,早前那个老不自家开伙的房东傻子,想追我姐的冬英哥,邻村远乡常来小镇的这大妈那大妈,还有他(她)们带来的亲戚朋友,表姐表姐夫等等等等。

    于是,母亲常常烧一大桌好菜招待客人,我们家就象个饭店似的,母亲总为招待客人忙这忙那的,乐此不疲。

    常常听得有本村人和外乡人夸母亲“做人真好”,母亲听到人们说她“做人真好”就感到开心感到心里暖洋洋的舒坦。邻居说我母亲:

    “人家对她一分好,她就会还人十分好!”

    我父亲只管干苦力赚钱,基本上不管家中生活如何安排。我想,当父亲把第一笔月薪交到母亲手里时,母亲心里一定有了一种当家作主的踏实,有了做个有菩萨心肠人的底气。母亲总是在用自己对别人投入的十分热情,来换得哪怕是这人哪人的一分热情,“众人拾柴火焰高”,用来温暖自己那从小缺失原生家庭温暖的心灵。

    可是,我们家毕竟不够富裕,怎么够母亲如此地投入她对别人的热情呢?!

    上海大哥每月都有钱寄回家,这对母亲的“慷慨大方”给予了很大支持。大哥是母亲的最大骄傲和依靠,可他从一名上海铁路局的人事处主任,成了黑龙江大地上那跟在康拜英后面装麻袋的装卸工,得重病人去世那年尚不满五十岁。母亲成了“白发送黑发”人。

    二哥从部队复员后,把复员费交给了母亲,工作后的每月工资也交给了母亲。可二哥结婚时的家具,除了床和箱子基本上是借来的。二哥成家后,二嫂提出了分家,这才各家过各家的了。

    三哥参加工作了,自留生活费后,多余的钱也是交给母亲的。我曾对母亲说,三哥的钱在他成家时要用的,你还是让他自己存起来!

    三哥和我都曾怪过母亲,认为不能那样无节制地用钱。

    可母亲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死都快死了,还要你们来管?”

    说得我心里一阵阵的伤痛。

    三哥成家后,三嫂是个财务科长,理财观念十分的强,是从她的介入开始,帮母亲每月存些钱下来。我想,母亲一辈子用钱用惯了,临老了还干涉她老人家的自主权,想必母亲一定很不习惯。

    母亲最后的一桌菜肴准备得很丰盛,那天是礼拜天,母亲希望着她儿女回家来,希望着哪个友人来看望她。可偏偏那天,母亲等谁都没等来。也许那桌菜太丰盛,母亲吃得太失落,吃得多了,翌日清晨,母亲就想说不能说了。

    在母亲出事前,我就有了某种预感,心里常常暗暗地为父母担忧着。

    我心里非常清楚,父母真的已很老很老了,终究会有我们不敢面对的那一天的。当那一天不期而至的时候,爸爸妈妈该怎么办?我把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个卡片上交给了爸爸,要他夹在退休证里随身带着,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就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母亲八十高龄以前从不愿上医院,因为我们小站的铁路工人看病不是很方便,去铁路卫生所要乘半小时的火车,去铁路大医院要乘二小时的火车,所以感冒了就喝个葱头姜茶什么的,头痛了贴个头痛膏抹点万金油什么的,小病小痛从来都是自己用土办法治的。

    可人老了,大病大难就会突然而降,让你措手不及。人生人生,生得无奈,老得更无奈啊!

    母亲亲手做的最后的一桌丰盛菜肴,其中有三哥最爱吃的螺蛳。他跟母亲约好的,这一天他将带着其一家回来探望。母亲准备好饭菜后,就开始苦苦地等着三哥一家的到来。

    绿皮慢车十一点进站,母亲十点多就迫不及待地站到铁道边迎候着了。风很大,把母亲满头银丝吹得雪花那样飞飞扬扬的,她不时把拍打着自己宽阔额门的白发捋向脑后,可一松手又飞旋起来。

    母亲望眼欲穿,凝滞的目光顺着亮晃晃的铁轨流泻远去,盼着火车头象太阳一样出现在地平线上。

    “土土妈,等儿子啊?”路过的镇上人热情地跟母亲招呼着。

    “唉!你上街啊?”母亲忙瘪着已掉完牙的嘴,笑得甜甜地回答人家。

    “您老人家福气真好!连孙子都成家得子了!”镇上人总爱说母亲“儿孙满堂,多子多福”。

    “多谢你说的!我上海的大孙子前些年就结婚了,小孩都蛮大了!”母亲似乎有些开心地合不拢嘴了,我知道,镇上人的彩话最多只能满足她的虚荣心,说实话,“儿孙满堂”对母亲来说只是名义上的光彩,他(她)回家来最多也只能住上几天,然后就又远走高飞了。

    我们做儿女的都不在父母亲的身边了,谁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呢?这天母亲烧好她这一生最后一桌菜肴,我妈对我爸说:

    “等三儿一家吃过这顿回去后,明天我俩去春香家玩玩。我想她了!”

    然而,母亲根本不会料到自己第二天清晨出大事了。

    就在我母亲准备去看她干女儿春香的那个清晨,我《母亲失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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