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当 官

    自我进了工厂有了工作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凡得到老师傅看重的学徒，认为他勤奋好学本分的，学徒期满都能独挡一面，像颗螺丝钉那样拧在或铆工或焊工或起重工或管工的技术工人岗位上了。

    凡被老师傅嫌弃的学徒，认为他懒散不肯学不安分的，都会脱离他所学的工种，而进入管理岗位。比如，学不会起重工的包荣荣，后来成了工会领导；学不会焊工的陈保安，后来成了办公室的工时统计员；学不会钳工的黄鱼，后来成了车间领导……

    大凡不甘心当工人的学徒，其实在本人都潜藏着某种特长，在厂里呢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背景，比如当初被师傅嫌弃后被领导发现的贝棋，就是一个这样的典型人才。

    在六八年“老三届”们浩浩荡荡“上山下乡”的时候，农民儿子何冬与贝棋则逆向从农村走向了城市，被招进了化工厂当工人。

    他们虽然都只有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但在当时也算是文化人了，那时的高小非现今的高小，学生们写的毛笔字也好钢笔字也好普遍都中规中矩，比现在的博士生写出的字还要隽秀漂亮。

    何冬的特点是内向，老实勤劳本分，气量较小；贝棋的特点是外向，滑头好交际，善于与当官的交往。

    何冬觉得自己什么都比贝棋优秀，也就写字没他写得漂亮。

    何冬和贝棋去巨化劳资科报到后，都分在了钳工班当学徒。

    何冬非常珍惜这一份工作，把师傅当成了爹，每天很早就去了班里，扫地揩设备打开水，然后给师傅沏上一杯香香浓浓的茶等他来享用。

    贝棋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份工作，认为这工作还不如种田呢！因此，他经常迟到，消极怠工。

    一年后，何冬成了一名合格的钳工，每次干出的活计都不得不让师傅翘起大拇指夸上一番。贝棋又懒又笨，什么都没学会，被师傅退回到了劳资科：

    “贝棋不学好，我带不了！还给你们！”

    何冬有些同情贝棋，担心他被遣回农村种田，没料想，厂里安排他去了仓库工作。

    何冬想，年纪轻轻的干老人才干的那种轻松活，看仓库有什么前途？

    仓库重地非常幽雅，掩蔽在森林丛中似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得让人心烦。上级领导来重地视察时，随口跟贝棋说了声：

    “年轻人，你有本事就把它们全干了。”

    贝棋就郑重其事地做了皮弹弓，每天上了班就打鸟，练就了百发百中的硬本领。

    下了班，贝棋就把满满一脸盆的麻雀端到了领导家里。

    领导家高高在上，住在六楼。贝棋更上一层楼，拾级而上，敲响了领导家的门。

    领导打开门，看到贝棋端着的满满一脸盆麻雀吓一跳：

    “说你这是干嘛？”

    他嗨嗨笑道：

    “向领导汇报工作呀！你不是让我消灭它们吗！”

    领导说：“那你也没必要把麻雀端到我家来？”

    他又嗨嗨笑道：

    “领导，这你就不懂了？一只麻雀三两参啊，大补的东西！我又没地方烧，只有端到你家来烧了。”

    那时，猪肉是凭票供应的，当领导的也不例外，所以见了肉，口水就会止不住往下掉。

    贝棋不仅打麻雀百发百中，烧麻雀的厨艺也是一流的。领导吃着麻雀，直朝贝棋竖大拇指：

    “嗯，好吃，好吃！”

    从此，贝棋烧的麻雀就成了领导家餐桌上的一道常菜。

    贝棋成了领导家的常客后，发现领导家高高在上，搬蜂窝煤球是一大困难，从此就承包了给领导家搬蜂窝煤的义务工。

    领导吃了大补的麻雀高兴死了，爱死贝棋了，更让领导高兴的是，从此搬蜂窝煤的困难彻底解决了，于是领导就重用了贝棋，把他安排到身边当秘书。

    贝棋当上秘书后，他那手漂亮的字派上用场了。那年代，出黑板报是工厂的重中之重，贝棋出的黑板报在全巨化的比赛中多次夺得了第一名。

    领导越发器重他了，经常在百忙当中去看他写那漂亮的粉笔字，离去前总忘不了拍拍他的肩：

    “好好干！肯定前途无量。”

    没几年，贝棋就从秘书升了上去。

    就在“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那些年，贝棋开始了“从初中到研究生”的漫长学习生涯。

    何冬对贝棋早就看不惯了，老在工余发牢骚：

    “TMD，这叫什么事？我们干死干活的供他读书？他又不是我们的儿子！从来都没好好工作过的人，倒有了读书的福气，还要拿钱比我们拿得多！真是岂有此理！”

    更让何冬气的几乎要跳楼的事是，贝棋从博士毕业后，回厂里当上了大领导，拿的是年薪，收入是他这干死干活的人的多少倍都不知道！

    这还不算什么，那时的大国企机构设置与政府部门差不多，是很讲级别的，自何冬得到地方政府一大笔经营效益贡献奖后，厂里悄悄流行开一句顺口溜：

    “老贝一辈子，不如小贝一下子。”

    这老贝指的是一代创业者中的老领导，这小贝指的就是贝棋了，“一下子”的意思是说老领导苦苦奋斗一辈子赚的钱还没贝棋从政府那得到的一笔奖金多。

    当然，以钱而言，创业时的10元钱与现今的10元钱并非一个概念。比如我82年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是47元，香烟几分几毛一包，1000元就可造一幢房子，娶个媳妇几百元就可搞定；而现今每月退休费都超过了5000元，香烟几十元甚至上百元一包，娶个媳妇没个几十元几百万想都别想，房价就更吓人了。而且退休工人每年的工资都在往上涨，我深信，若是我的命活得足够长，每月退休费一定会超过万元。

    从进入网络时代时，有人曾在当地网站发起一次投票活动。人气最旺的是一名因贪污受贿了一千元而坐牢去的大领导，也许是他在职期间解决了大部分巨化人居住问题；人气最差的是已在政府部门当着更大官的贝棋，网站一看投票情况不妙，急急把这条“投票活动”删了！

    不过，不管怎样说，我得承认，当官也是需要天赋的，首先胆大才能得官做，是个官胚才可以的。我在上山下乡时听到这么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村子的好多年青劳动力正遭受着杀身之祸，又有一个人家的年青男子将面临杀身之祸。

    这一天，酷暑的旷野走来一少年乞丐，听到从城墙外那村中隐隐约约传来的群哭声，好生郁闷：我都不哭，他们哭个鸟哈！世上还有比我更值一哭的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那是人过的日子？睡破庙钻稻草堆，你受过这苦吗？走千里路讨百家饭再加上草根野菜度日，你尝过那滋味吗？假如我的日子让你过上一天，你还不跳河自尽？既然如此，你们统统的不许哭！

    少年乞丐朝传来哭声的村子大步走去，要告诉他们：你们一个个都给我闭上嘴，哭什么哭！

    红红的夕阳下，一大门外搁着一顶轿子，他想：难怪啊！是舍不得闺女出嫁？

    他绕着屋子转悠转悠，闻到了从一扇窗口飘出的诱人香气，听得撩水沐浴的“哗哗”声，就不由自主地扑上窗台，企图一睹新娘的黄花光亮。这一看让他吃惊不小：“新娘”竟然是个男身！

    小子净身后，绫罗绸缎木然堂前，被抽抽泣泣包围着。人们不曾料到，突如其来一阵吼：“你们叫什么瞎叫，人又不是知了！”

    大家都不由闻声掉头打量擅闯来者，纷纷暗暗吃惊：这一身破布烂衫的小乞丐，竟长得与自家小子容貌相当，气质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门不杀客，主人好言相告道：小贵人有所不知啊，近夏城墙下驻扎着一支攻城大军，久攻不下，领军的大将燥热难当，天天夜晚要村里为他送上一少年，为他扇凉解暑，但每每有去无还，今晚我家小子遭此恶运，岂有不悲不愁的？

    哇！原来是与将军共度良宵啊？小乞丐叹道：“只可惜这荣华富贵轮不上我哦！”

    主人听他这一说，认真了：“小贵人所言当真？”

    “当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乞丐拍着胸脯，言之凿凿。

    “那好，我们全家向你叩头了。”在主人带领下，这一家大小齐刷刷地跪拜在小乞丐面前。

    于是，重又为小乞丐焚香沐浴，滑溜溜的绫罗绸缎换到了他的身上。话说三分长相七分扮，小乞丐果真成了小贵人，仪表堂堂，气度非凡。遂小贵人就坐进了那顶轿子，被抬进了攻城驻军营地。

    送走又一个少年后，村人的心情丝毫都轻松不下，会不会明早又来一信使通报村里去营地抬尸，然后再选一活少年送上呢？

    小贵人一身绫罗绸缎进入营地则显得有些兴奋劲，虽然他知道自己命将不保，可没往死里多想什么，反而细细回味着有生以来这最最幸福的一天。自己什么时候穿过这么光鲜了？什么时候吃得那么好那么饱了？什么时候坐轿让人抬着了？什么时候见识过将军，并能和将军共度良宵了？死又怎样？如此赴死，值了！

    少年走进帐篷，走进将军的卧室。他手执芭蕉扇，与将军仅隔着一顶纱帐。

    “摇扇啊！探头探脑的想干什么？”将军对少年喝道。

    少年从容应道：“请将军恕我冒昧，我想撩起帐来为你送风。不然的话，我就不是为将军摇扇了，而是让帐子享受了。”

    “你不怕我？不怕死？”将军心中窃喜：“终于来一象模象样的了！”

    “怕死有用吗？我想死前能见识见识将军！一睹将军的威风。”少年等着将军的应准。

    “假如我不让你死呢？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将军对其有些兴趣了。

    “那么，将军你就做对了！我虽年少，但游历天下见多识广，我看到秋千就想到了一种秋千扇；我看到了轱辘就想到了一种轱辘扇。我可以以扇传毒，帮你早日攻下城池，为朝廷建功立业。”少年滔滔不绝起来。

    “好啦，撩开帐门进来一起睡，待明天我再细细听你高谈阔论！”

    少年遂撩帐上床，顿时傻了眼：这将军竟然是个女的？！

    第二天，这小乞丐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得到了女将军的重用。

    听了老农跟我讲的这个富含哲理的故事，我就知道自己天生就不是个当官的料儿，因为我有个致命的问题，看见当官的就整个人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脸上肌肉会自动抽搐个不止，两腿也连连地打颤，我是个躲在母亲身后慢慢长大的人。

    我从胎儿开始就粘着母亲不放，人人都“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我竟然在母亲肚子里足足呆了十三个月，村里有人说是“一肚子的青蛙”，也有的说是“一肚子的蛇”，我让母亲经受了怎样的惊吓啊！

    出生后，别人的娃早早就断奶了，可我死死叼着奶头不放，一直到六岁还吃着母乳，吮吸了多少本该属于母亲维持身体健康的营养啊！

    六岁后，都快是学生了，可我仍紧紧粘着母亲，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母亲说我是条“跟屁虫”！每天三餐母亲去大食堂领粥，我也紧紧跟着，母亲一手搀着我的小手，一手紧紧箍着一个钵头。

    母亲跟着大队伍去山上大炼钢铁，我就不能跟着，任凭我把喉咙哭痛任凭我哭出疝气来，母亲还是把我一人留在家里。有一天，表姐夫看我哭得这么可怜，就带了上山去见母亲。

    上山的路上，我看到那水库底干涸得不见一滴水，晒干的淤泥裂成了拱起的一方方块状。那年干旱的情景就深深地印在了我幼小的心灵里了。

    翌日，母亲又跟着大队伍上山了，我一个人趴在窗台往外看，发现桃树上一颗颗绿绿带毛的小果果，就拿了根小棒棒出去，当我把棒头伸向小果果时，突然听得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就看到从天上有一个红球掉在了不远处的田里，大概泥土太干了，着地时冒起一股黑烟，吓得我拼了命跑回了家。

    太阳下山的时候，母亲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经历的危险告诉了她。母亲说，那是雷公，只劈大坏人。所以做人要心好，就好比田要质好才能长出好庄稼；做人还不能贪小失大，那毛桃还没成熟了，怎么能吃呢？即使成熟了也不能去摘，因为它是别人家的。

    母亲虽然没读过书，但识理，我粘在她身边时，就会给我讲怎样怎样做人什么的，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做儿女的都象父母那样老实本分，就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要求的那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馋桃子，母亲记在了心里，街上一出现卖桃的，就牵着我的小手上街去买桃。

    卖桃的阿姨看见躲在母亲身后的我，就递给我一只红红的桃子：“小朋友，来，先尝一个，看看味道甜不甜！”

    我拿着桃子，虽然很想一口咬下去，但我控制住了自己的馋欲，在阿姨称桃时，一下把阿姨给我的那只桃子放到了称盘上，用行动告诉阿姨：

    “等过过称，母亲付了钱了，我再吃桃！”

    阿姨很高兴，蹲下用双手棒了我的小脸看着笑说：

    “你好乖哦！怎么会这么懂事？！”说得我的小脸都发烧了，低下头不敢看阿姨。

    我从小就这样的害羞，胆怯甚于小女孩，总是躲在母亲的身后看人，或者是柱后树后看人；怕独自走在人多的地方，怕碰上认识的人不知怎样跟人家打招呼；特别是上学后，很怕很怕老师，路上发现前头老师走来，我就会赶紧掉头跑掉。

    上海大嫂来乡下我家过年时，曾拿着一粒糖要我喊她一声“姐”，结果吓得我哭了，我跑了出去久久不敢回家。

    我从小未曾见过面的二哥从部队复员回家了，我不知怎样称呼他，按理我应该叫他二哥，可我叫不出口，就好比暗恋的人不敢说出“我爱你”那样；直呼其名字，我又觉得太不懂事了。二哥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当着我的面跟他同事取笑我：

    “我这弟弟怎么这么没用，连怎样叫我都不敢！”

    我喜欢唱歌，小学时就自学简谱，可以一眼看谱一眼看歌词，边看边把一首新歌唱出来。上初中时的一节唱歌课上，老师问有谁会识简谱吗？

    我不敢站出来告诉老师，可每天跟我结伴上学的伙伴告诉了老师：

    “老师，他自学过简谱，可以一眼看谱一眼看词，把一首歌唱下来。”

    老师很高兴，就叫我上台唱刚教过的那首歌。这时，我吓得就差点尿裤了，脸部表情抽搐个不断。

    我虽然不敢违抗老师张口唱了，可竟然声如游丝，还没蚊子叫声响。

    老师为了鼓励我，想用他的引唱把我带动起来，可我听老师一唱就索性让给老师唱了，气得老师训斥道：“你这样的表现，算了！今后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了！”

    我曾听前辈说，“胆大得官做”。可从小躲在母亲身后看人的我，注定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

    关于当官，会当的当的风生水起，不会当官的就会像我这样，即使当了官也是个《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