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李 工

    我问自己：为什么对他印象这么深刻，为什么要讲他的故事？也许，我难以忘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有关人生的教训。

    机装队有个工人老师傅喜欢开玩笑，这天有个金工车间的女工走在他的前头，他就突发奇想，想吓她一下，他想像着她被吓的情景觉得很好玩，就踮脚紧追几步追上女工，猛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结果，他并没看到她受惊吓的样子，而是她异常愤怒的神情。

    第二天，这被他拍肩的女工就一病不起，进了医院再没出来，她在去世前说：“人的肩上有个不能拍的穴位，我是被那个人拍肩拍死的！”

    这老师傅错就错在开了个致命的玩笑，而竞选容器厂失败的李金正错就错在不该跟工作开玩笑。

    容器厂的前身是机装队，电工班、管工班、铆工班、钳工班、车工班，凡机修安装所需的工种应有尽有。

    李金正是生产调度，手握工时大权。那时，班组赚的是工时，奖金高低取决于工时多少。

    俞头是铆工班班长，为工时的多少，常常找李金正讨价还价。他不会料到，日后这向他讨工时的人，将会踩自己狠狠的一脚。

    这时是李金正感觉最好的时候，嘴叼一支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觉得被人求着的滋味就好比吸烟那样过瘾。

    俞头讨要增补工时的耐性极好，也不吵也不闹，只是不断嘻皮笑脸地跟你磨嘴皮。李金正受不了俞头那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往往就补给他一些工时，以少遭喷溅之害。

    俞头他们铆工班会经常制作一种叫压力容器的东西。这东西在高温高压高毒的化学环境下工作，具有爆炸的趋势性危险。为杜绝这因千分之一错误就能导致的恶性事故，借鉴西方先进国家的经验，国家规定必须取得相应资格证书以后，才能正式生产该类设备。

    取证工作被视作是与传统生产方式作斗争的一场革命，需要做大量的技术基础工作，需要建立质量保证体系，需要制定具有法规效应的纲领性文件。

    李金正是大学生、工程师、领导人物，自然在这场技术革命中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但令他万万没想到是，当自己带领全体工程技术人员辛辛苦苦奋斗数年，取得《压力容器制作许可证》，成立容器厂后，竟然让俞头承包了。这不等于自己浴血战斗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了别人家吗？

    俞头当上厂长后，就用一种很高傲的眼势鄙视李金正。

    李金正则象只泄了气的皮球，瘪喇塌的，但内心则与俞头抗着：妈的，当个狗屁厂长摆什么谱？老子不买你的帐，看你怎样运作！

    俞头一看调摆不了李金正，就跟上头的郑经理说：

    “这人我用不了，还给你！就这样，李金正就被俞头踢了。”

    踢走李金正后，俞头在一次喝酒喝多了时候说：

    “这家伙还想跟我斗，他斗得过我吗？这年头工程师多如牛毛，一毛钱可买十一个！”

    李金正离开容器厂后，进了机关大楼，与另一拨工程师一起在一个大办公室上班。公司正筹建又一个厂，准备制造起重机。

    起重机与压力容器一样，也属于特种设备，必须取得《起重机生产许可证》才有生产资质。郑经理把李金正他们汇集在一堂，成立取证办，目的就是要把这技术基础工作做好了，拿下这资质证。

    然而，在大家忙死忙活的时候，唯李金正跟没事人似的，学着搞行政工作人似的，抽抽烟喝喝茶看看报。别说一般人指派不了他，就连起重机制造厂的厂长也要不了他。他们只有反映到郑经理那里。

    郑经理只得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找他谈话，问他为什么不愿投入到工作中去？

    李金正愤愤地回答道：

    “难道又让我干死干活拿个资质证来让别人家去发财吗？！”

    郑经理也拿他没法子，也只有随他去了。

    一年多后，起重机厂房建好了，《起重机生产许可证》也取来了，取证办的工程师们也就搬出去了，大大的取证办公室仅下了李金正一人，空空荡荡的。

    李金正每天照旧象个行政领导似的，天天上班就是抽抽烟喝喝茶看看报。表面上看起来，他这班上得很惬意，但忙了一辈子的李金正其实内心极度的空虚，上了班就是等下班，而且身边连个聊天的都没有，真是度日如年。

    这时，企业要加工资了。整座办公楼，从一层到五楼顶层，人人有份，唯特把李金正落下了。

    这下，李金正坐不住了，觉得抽抽烟喝喝茶看看报非常不爽，他冲进了郑经理办公室，喘着粗气责问：

    “加工资，为什么没我的份？”

    郑经理冷冷地回答他：

    “因为你不愿工作，空着没事！当时，我曾找你谈过的，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自己不要机会。”

    李金正愤愤反驳道：

    “整座大楼难道就我一人空着吗？他们上班不都抽抽烟喝喝茶看看报吗？”

    “可他们归属于机关，可你不归属这里呀！你说你是哪个单位的？只要你归属于哪个单位，哪个单位自然会加工资给你的！”李金正的理由显然不能说动总经理。

    李金正无法从郑经理那争得加工资的资格，也只有回到空荡荡的大办公室生闷气。

    自发生“加工资”后，李金正犹如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生活从此陷进了一个恶性循环的圈圈里了。

    每天下班一回到家，他老婆就没完没了的骂他烦他咒他：

    “我怎么就瞎了眼了，找了你这么没用的一个男人，为企业卖了一辈了命，到头来连加工资的份都没有！你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跳乌溪江？！”

    在单位进行小金库专项治理时，李金正做出一件事更是让他老婆火死了。

    那个时候，演员走穴，当官的捞好处，有技术的赚外快，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则在外“抓黄鱼”，李金正收受他人几百灰色钱财，在他老婆看来正常不过。可李金正又后悔把这笔钱交到老婆手里，非让他老婆再吐出来。

    “人家哪个不捞点外快？你这几百元就能抓你去坐牢？”他老婆无论如何都不肯把已吃进的钱再吐出来。

    李金正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向公司纪委坦白交代后说：“现在，那笔钱在我老婆手里，我要上交，可她的思想还没想通，我请求组织上帮我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把钱交出来。”

    这事，李金正的老婆气得直想把他一刀给宰了。

    李金正在家总是一声不吭，偷偷往耳朵里塞俩棉球，随老婆骂呀吵呀烦呀的，天还没黑就早早钻到被窝里装睡，其实，他睡不着，睡只是等着天亮，然后早早跑到办公室里，躲避来自老婆的“追杀”。

    上了班后，他又觉得太安静了，偌大的办公室连个唠嗑诉苦的对象都没有。郑经理曾跟他说过：

    “你老空着也不是办法，出去找找问问，看看有没有哪部门肯接受你。有人接受你了，你的加工资问题就解决了！”

    可李金正是个要面子的人，心想：

    “我老都老了，还卑躬屈膝去求人？这还不如死了算了。”

    下班了，他真是不愿回家，可又不能不回家。

    人们都说，积劳成疾，积郁得病。李金正应是长期郁闷的缘故，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心里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不知怎么连走路都一拐一拐的了。好在他已迈入花甲之年，下周一就去公司劳资科办理正式退休手续了。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都说进入六十，人生的第二春才刚刚开始。

    这个周末，李金正心情难得的好，约了朋友一块去钓鱼。他在大水塘的这边，朋友在大水塘的那边。

    钓着钓着，朋友看到他往后躺了下去。朋友心想，这老家伙累了？躺下休息一会？

    夕阳开始慢慢往下沉去，朋友就朝李金正喊道：

    “老李，天快黑了，回家！”

    可是，李金正还躺在那不理朋友。朋友只得收了钓杆去塘那边，一看这老家伙仍一点反应都没有，试了试他的鼻息才知，他已过去了。

    李金正享年60整，一天不多，也一天不少，而调到劳服站的《徐国章》，享年还不足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