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湛一脸公事公办的漠然,也没有从马上下来,张弓搭箭对准了她们这边,他目光短暂地往薛棠脸上一瞥,重又看向她身后那人,沉声问:“你要什么?”
那人呼吸一重:“把人都放了。”
蔺湛“哦”了一声,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不可能。”
薛棠手臂一痛,那人的指甲几乎剜进了她肉里,一把匕首随即送到了她下颌,“你放下弓箭,不然我杀了她!”
蔺湛眼眸一暗,手里却还举着弓箭。
“放下弓,把兄弟们都放了,这小姑娘便还给你。”唯一剩下的流民几乎哀求地说道:“小公子,我们是没办法才偷粮,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蔺湛瞥了眼尽力往后缩着脖子的薛棠,转而盯着他的脸,“那为何要袭击大云寺,和尚们碍着你什么了?”
“那些大户,朝廷给发的粮都进了他们的肚子,本就没几粒米,层层扣押下来,我们还能吃到些什么?长安是这样,远一点的县城就不用说了,不然谁愿意背井离乡啊……官府老爷们不管,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流民手里的匕首在发抖道:“把人都放了吧,他们都是被逼的……这小姑娘,我也不会伤她的……”
灾县百姓叛乱,薛棠也不是头一回听到了,消息天天传入宫中,也激不起什么大风浪,对于官军来说,对付无刀无剑的百姓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第二日传来的消息便又成了某某县叛乱已被镇压。京畿附近也遭受了旱情的波及,但长安城的城墙就像是一道铜墙铁壁,将这遍野哀鸿都阻隔在了墙外,墙内依旧是杨柳春风,膏粱文绣。
薛棠抬起眼去看蔺湛,他居然慢慢放下了弓箭。
她好像听闻,那日在明德殿议政,他是同意先拨款救灾然后再修南熏殿,但崔党的头脑徐琦以君父为借口,句句诛心,主张为皇帝修殿宇。他扯着“致君尧舜上”这面冠冕堂皇的大旗,自然有无数摧眉折腰之辈跟在他后头。而反对徐琦的人,也不见得真的是为了百姓着想。
见蔺湛放下弓箭,流民手里的匕首也离薛棠稍稍远了些。
薛棠有些头疼,大理寺那些人定然不会同意用自己换那些流民。她张了张口,喉间有些干涩,然后她看见蔺湛迅速从马背箭囊里又抽了支箭,两支箭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了过来,速度之快,甚至有些眼花缭乱,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箭射中那流民持匕首的手臂,令一箭射中其咽喉,两道血迹猛地喷.射.出来,沾上了薛棠的脸。身后传来漏风般的“嗬嗬”声,匕首轻轻蹭了蹭她的脖子,而后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薛棠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蔺湛这才下了马,拿弓拨了拨那人的脸,确认已经死透,才对着薛棠伸出手,“起来。”
薛棠还没从擦肩而过的死亡中回过神来,哪管得上去接他的手。蔺湛捏了捏眉,忽地从腰间掏出那块白玉腰牌,道:“这是你给这些人的?”
薛棠愣了半晌,点了点头,木木地说:“他们抢我值钱的东西……”储君的腰牌很惹眼,她是想借此让人发觉。
“是吗?”蔺湛将那腰牌一抛,重又塞回腰带,半蹲下来捏着她下颌,“这东西要是到了别人手里,他们会做出什么文章来,你可知道?”
薛棠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有些无力地说:“殿下,他们连官话都不会说,又怎会懂得如何利用您的腰牌?”
她右脸溅到了血,眼下一滴血珠像是一粒泪痣,蔺湛伸出拇指帮她抹去,低头看到她受伤的麻绳,又从腰间抽出短刃割断了,扔在她脚下,“走了。”
薛棠一手撑地爬了起来,忘了脚踝都有伤,才动了一下,就痛得小声叫了一声。
蔺湛撩开她裙子,脚踝上赫然插着一根木刺,周围一圈高高肿起,血已经将绣鞋染红了,也不知她刚才是怎么一路走来的。他的手碰上伤处,薛棠又叫了起来,拉开他的手,“痛!别碰……”
“烂在里面,你这腿就废了。”蔺湛随手撕下她一片袖子,塞在她嘴里,“忍着点。”
在地上滚了一圈,袖子脏透了,薛棠不干,偏过脸躲着他的手,蔺湛不耐烦地钳住她下颌,“你嘴里不咬点东西,忍得了吗?”
说着强行往她嘴里一塞,薛棠“呜呜”了几声,盯着他纤尘不染的锦袍,心里流下两道泪:就不能牺牲一下自己的吗?
脚踝上传来一阵锥心裂骨的痛,蔺湛下手一点都不轻,薛棠想去推他的手,蔺湛恼了,“老实点!本太子一个人来找你,自然也可以一个人回去!”
他一面恐吓,一面按住她的小腿,猛地一拔,随即身上一重,原来是薛棠实在痛得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她毛茸茸的发顶蹭到了他下颌,像一团柔软的火。蔺湛身体僵了一下,这回没把她推开,迅速拉过她裙角,撕下一块帮她包扎,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他伤处,扶着她站了起来,“在这待着,我去牵马。”
薛棠一低眼便看到他腰带里露出的腰牌一角,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给兄长写信,就又被迫物归原主,不由有些失望,“殿下,这腰牌我还能……”
蔺湛冷着脸,吐出两个字,“不能。”
薛棠认命,在蔺湛转身离开的时候,忍着脚踝上的痛蹲了下来,迅速翻了翻那人的腰带,从其中掏出了一个绣着杜鹃花的红布荷囊,绣工极其粗糙,边角的布料已被磨损,泛着污迹,不知用了多久,这是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京城贵人所不能想象的。
薛棠将那荷囊放入自己腰带中,抬头见蔺湛背对着自己在解缰绳,应该是没看到,大松了一口气。她指了指那匹马:“殿下我……”
蔺湛没发觉丝毫不妥,侧身道:“上去。”
薛棠自然不想在这深山老林再等一匹马自己冒出来带她回去,那就只好共乘一骑。她用余光看了看蔺湛,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打算,还臭着一张脸,好似来这鬼地方找她是一件十分降尊纡贵的事。
那就随便派一个人来不行吗?薛棠心里默默道,同时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踩住马镫,她却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脚下一软滑了下去,落在了一双早有准备的坚硬臂挽里。
“你跳了半天,原来不会骑马。”蔺湛揽着她的腰翻身上马,薛棠也懒得解释自己带伤发挥失常,可能在他的认知里,这点伤不能叫伤。
感受到身后贴着一个炽热的胸膛,她略微感到不适,扭了扭身子,想往前坐一些,结果不小心踢到了他的腿。
蔺湛低低地抽了口冷气,“别乱动。”
薛棠立刻僵住了。道歉的话还没出口,便感觉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腰带,她瞳孔一缩,却抓了个空,同时一件东西从腰间被抽了出来。蔺湛用手指挑着红色的荷囊,对着太阳仔细端详,“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他看到了?
薛棠淡定地扯谎:“这是我被他抢走的东西。”
“可这东西这么脏……”
“因为被我扔在地上,还被这些人碰过。”
“是吗?”
“千真万确。”薛棠朝他伸出手,“殿下可以还我了吗?”
蔺湛看看她的眼睛,又看看手中形貌诡异的荷囊,用两指将其撑开看了眼,薛棠心里一跳,生怕出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反惹人怀疑,幸好里面是什么都没有,她松了口气。蔺湛却将手一收,道:“这理由不行。”
“……”薛棠慢慢转过头,捂住眼,肩膀抽了抽,“这是……我爹爹留给我的香囊。殿下也知道,我六岁的时候,爹爹和哥哥就去北庭打仗了,我时常见不到他们,只能留这香囊做一个念想。”
“等等。”蔺湛皱眉:“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么多年过去,香粉没了,自然只剩下一个荷囊了。我爹爹……”薛棠本想掐自己一把,挤出几滴眼泪,结果眼睛却比自己想象的听话。说到父兄总能勾起她的恋家之情,方才那阵孤苦无依、自生自灭的伶仃感再一次攥住了她心脏,她喉间一哽,眼睛一眨居然落了一滴泪。
“我说你——”蔺湛有些惊愕,扳过她的肩膀,只见那粉腮上确实挂着一行泪,眼中泪水涟涟,眼睫像是被露水压弯了的花瓣,颤了几下复又垂下,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不可怜。他不自觉将高举着荷囊的手放了下来,嘴里却道:“你不早说,是自己的东西藏着掖着干什么,还能怕人偷了?”
薛棠一面垂泪,一面心道:这话好意思说,刚才不就是你偷的吗?!
“还哭。”蔺湛“啧”了一声,将荷囊摁在她手心,“谁要这么脏的东西,拿去!”
薛棠抹了把眼泪,将荷囊塞进了胸前的衣兜里,这回肯定不会再把手伸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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