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往后退了一步,踩在那胖和尚的手上,“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同时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回头,后面不知何时也冒出了两三个手执木棒的灾民,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薛棠:“……”
她微微冷静了一下。
能一下子放倒这么多人,这绝对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突袭。
因后山缺乏防备,这些人应当是趁乱从后山上来的,打晕了守门的侍卫和和尚后,准备裹挟着粮食逃跑。听闻近日长安西市的万年县有地痞无赖假装灾民,怂恿他们作乱,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一伙的,但一定对财物感兴趣。
薛棠将腰上的荷包扯了下来,将里面的玉佩、钱财等物全都拿了出来,放在地上,然后忙不迭地退后,看着这些将她团团围住、如狼似虎的灾民,“这些你们都拿走,我、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她放在地上的东西很快被席卷一空,那些人看都不看就揣在怀里,对视了一眼,冲她说了一句话。
薛棠快哭了,他们说的哪个地方的方言,居然不是长安官话,一句都听不懂。
他们似乎还不满足,又将目光移到她腰上。薛棠伸手一摸,玉的触感冰凉滑腻,上面有凹凸不平的刻字,是蔺湛给她的腰牌。她刚要拒绝,转念一想,又干净利落地将腰牌也解了下来,果然也被他们拿了去。
他们应当不识字,认不得这腰牌的主人。
但身上值钱的东西,彻底没了。
这些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冷不防抓住了薛棠的袖子,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抽出来,奈何力量悬殊,只能被拖着走了一段路,后山还有接应的人,薛棠定睛细看,发现这几人的穿着有些熟悉,就是那些来这里讨粥喝的灾民。
他们身边还有一辆不知从哪搞来的破旧驴车,从后院偷来的食物成袋成袋地往上面放。这些人见薛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逃不到哪里去,便加派了人手把布袋装上车,只留一人看守。这人又拿了条两指粗的麻绳,将薛棠的双手捆了起来。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五指指甲发黑,掌心皆是老茧,脸上皱纹横生,只有苦相而无凶相,同那个每天在长安城门口卖野菜馄饨为生的老伯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绑她也是系成了一个朴实的死结。薛棠挤出了两滴眼泪,低声抽泣起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不停道:“这位大伯,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刚刚还给你们分过粥,我想回家,我爹娘在等我……”
她念了好几遍,念得自己都麻木了,本以为这位大伯听不懂,未想他瞟了她一眼,用一口带了口音的长安官话道:“你别动歪主意,俺们就不杀你,俺们绑你,只是求个保命符。”
薛棠一听有戏,再接再厉,“京城中有救济粮,这里又是天子脚下,你们何必冒这个险呢?”
他不无愤懑:“天子脚下?天子修一个宫殿的钱够我们整个县的人过活十年,这一点的粥里,还是掺了沙子的。”
薛棠沉默。
有些地方她听不懂,但照大概的意思,此人应当不知道她身份,见她穿着华贵,便以为是宫中贵人。
远处几个人朝她们这边大声喊了几句,大概是让这人别多说。他果然闭上了嘴,俯身去绑薛棠的腿。
薛棠环视了一圈,见他们所站之地旁边是一个陡峭的斜坡,其下草木葱茏,不知深浅。如果跳下去,还有一丝存活的可能,但跟着他们走,且不谈大理寺会不会看着自己县主的身份买账,就这样跟这些男人度一夜,也够崔琉作好几篇文章了。
“听大伯的口音,是万年县附近的人吧,我住在崇化坊,也是万年县人。”薛棠见他腰间露出一抹红绳,又道:“大伯,你有孩子吗?”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似是回想起了什么。
就这一眨眼的时间,薛棠一个箭步冲到了斜坡旁,闭上眼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
一个上午都是阴沉沉的,午后的太阳却冒出了头,崔琉怕晒,躲到了树下拿团扇遮着脸,本想直接躲进马车里去,但看着自己姑姑还在辛劳忙碌,怕被责备便没有敢开口。
她四下望了望,终于记起了一个人,嘀咕道:“怀宁怎么还不回来?一定是趁机去后院偷懒了。”
她正后悔着应当是自己去跑一趟腿,便忽然见前方灾民人群中起了骚乱——一个穿灰麻短衣的大汉猛地将碗摔在了地上,“这里面掺了沙,让我们怎么吃?”
对于这些姿事挑衅的乱民,崔皇后自然也有所防备,宫中带来的侍卫一下子涌了过去,拔出刀剑呼喝着让那大汉滚,未想他方才那一下竟是摔碗为号,身后一众人不知也从哪掏出了短刃,还有拿菜刀锄头来充数的,没有武器则朝他们扔鸡蛋大的石头,简直是一呼百应,有备而来,粗略看居然有百来人。
侍卫们哪怕有大刀傍身,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竟被乱民推搡得退后作防守之势。崔琉惊呆了,一块石头还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吓得她连忙抱住了母亲秦国夫人,一众女眷被侍卫们护着往寺内走去。
“是那帮乱民混了进来!”汾阳长公主反应了过来,一向沉着冷静的她也有一些焦急了,“不是说那乱民头子被抓了吗,怎么还在生事?”
崔琉吓得大叫:“长公主,这个时候别管这些了!快想想办法怎么联系宫里,我不想死在这!”
崔皇后攥紧了她的手,强作镇定道:“不过是一群乱民而已,安敢伤我们?!”
“噗嗤”十几个流民抱住了一个侍卫的四肢,将他狠狠压在地上,抢过他长刀笔直地刺了下去,霎时鲜血四溅。崔琉尖叫了一声,埋头进了秦国夫人怀中,秦国夫人简直后悔死跟崔皇后一同出来了,不停地低声呢喃着“阿弥陀佛”,可惜大云寺里的和尚们也个个抱头鼠窜,不能替自己祈福了。
等她们好不容易退到后院,却发现里面的人也都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还没喘过一口气,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了几个手执木棒的流民,这般四面楚歌,崔皇后一众深宫妇人何时见到这样血腥肮脏的场面,更别提让一个低贱的粗农直视自己了。
崔琉捂住脸,绝望之际,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又是一连串穿膛破肚的“噗嗤”声,一排密集的箭镞穿透了围堵着她们的流民胸前。只见一众身着绯色窄袖圆领袍的人骑马赶来,手肘、腰封处都有兽皮作护,为首正是崔毓。
北衙金吾卫!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皇后、长公主殿下、各位夫人恕罪。”崔毓一下马,就跪地请罪。
崔琉冲上去抱住他,哭了出来:“四哥!你们怎么才来!”
“你们早上来大云寺的时候,大理寺便让我们的人埋伏在这了,那牢里所谓的乱民头领是个假货,大理寺料定这些乱民今日还会来寻事,所以便将计就计,让诸位受惊了。”崔毓道:“前院应当也清理干净了,马车停在山下,请随臣等来。”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崔皇后忽道:“这事好像由太子负责,太子也知道吗?”
崔毓眼神一动,从皇后状似无意的问话中嗅到了一丝愠怒,没有立即开口。倒是汾阳长公主理了理鬓发,拉过她的手,“眼下该庆幸活下一条命,湛郎自有考虑,别管这么多了。”
崔皇后面色几变,最后停留在一个僵硬的笑容上,“公主说的是。”
崔毓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不见薛棠的身影,低声问崔琉,“怀宁县主人呢?”
崔琉一听他迫不及待地提薛棠,心里便又想起上回他坏了自己计划的事,没好气道:“谁知道她去哪偷懒了!”
崔毓问她无用,便又向汾阳长公主说了,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怀宁县主。崔皇后拢了拢外袍,沉声道:“让金吾卫的人去找。”又横了眼崔毓,堵住了他的话,“四郎,你保护我们回去。”
崔毓只得悻悻闭了嘴。
……
大理寺刑堂内,已经关了不少流民。
原来这些人都跟着的一个头领姓孙,家中排名十二,便都称他孙十二,并非是西市的地痞无赖,只是万年县的一个百姓。他们这回本想先让人在山前闹事,剩下的便偷偷从后山运走佛寺的粮食。
官府派兵支援也得有一些时间,到时候,他们早就裹挟着粮食家伙跑路了。
“据闻他们在灵州、安定县境内也是用的这等法子,竟跑到京城来故技重施!”大理寺卿“哼”了一声,“当我们京城的治安是摆设?!当真是无知刁民!”
他身旁坐着一名紫袍的官员正是工部尚书徐琦,面色不大好看。
“徐尚书,你当初提议的法子,开关放民,放进来的可不是百姓。”坐在上座的自然是蔺湛,他穿一身丹绯色袍服,戴着乌纱幞头,一手支着凭几,似笑非笑地看着徐琦,吐出三个字,“是虎狼。”
徐琦面色发白,出席请罪,“臣误判形势,致使差点伤了诸位贵人,臣罪该万死。”
“那可不行。”蔺湛微微笑着:“我当时也附议了,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也有罪,那些署了名的三公九卿,都有罪。”
照这样说下去,最后同意了奏疏的皇帝更有罪……徐琦磕了个头,口称“不敢”。
他觉得自己也是够倒霉,谁能料到皇后今天会来大云寺,而那帮流民也正好去闹事了,这实在也……太巧合了些。
徐琦抬了抬头,看了眼上头一脸漫不经心的太子,尽力将心中的怀疑压了下去。
蔺湛起身,有了离开的意思,“接下来的事交给大理寺,我回宫复命。”
“明府,我们在一个流民身上发现了一样东西。”正这时,一个侍卫飞快地奔了进来。
大理寺卿从他手中接过,只瞥了一眼,脸色大变,看着蔺湛吞吞吐吐道:“殿下,这……”
“又怎么了?”蔺湛正准备回宫,见他支支吾吾的有话也不敢说,捏了捏眉心,有些不耐。而当他看到大理寺卿手中那块白玉腰牌时,目光微微一动,劈手夺过,翻来覆去端详半晌,确认这是自己当时随手扔给薛棠的那一块。
蔺湛抬头,眯起眼:“怀宁县主回去了吗?”
大理寺卿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扯到了怀宁县主身上去,答道:“回殿下,金吾卫的人回来禀,接回的人里好似没有县主,正派人去找,想来应该……”
蔺湛将腰牌往腰带中一揣,打断他的话,“备马。”
……
一路滚下来,都是尖利的树枝、荆棘和石片,薛棠的身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衣裙也被撕破了一大块。手上的麻绳捆得很紧,她艰难地撑坐起来,发现这处竟是一个山谷,树木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将上头完全遮住了。
一时半会应当没人找得到自己。
她稍稍放下心,待站起来时,却觉脚踝一阵钻心剧痛,让她一下子又跌坐了下去。
一根食指长短的木刺扎进了脚踝处。
薛棠试图□□,一动就刮骨似的痛,只好先放任不管,将整个身子的重量放在另一条腿上,狼狈不堪地勉强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开始寻找出路。
离她出事至少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但没有一个人来找自己,加之此处偏僻,让她产生一种孤零零死在这的错觉。
这个时候,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午膳时那一个小小的蟹黄饆饠产生的误会。当时不甚在意,觉得崔琉在跟她没头没脑地炫耀,而自己无需和她一般见识,此刻居然有些应景。
薛棠出宫的时候,没有带着绿鸳一起,她在宫里不知道自己出事,自然也不会喊人来找自己。崔皇后更不会管自己,她只是人前装出的雍容大度而已,再加上崔家不断地讨好皇帝,皇帝也觉得她温柔贤良,时常将她和贞顺皇后相提并论。至于汾阳长公主,关键时刻,护的还是自己人。
不管姓蔺的姓崔的姓郑的内部有什么勾心斗角,表面看来,他们都是铁板一块,唯有薛家,仗着他们只有兄妹相依为命,仗着薛恂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天高皇帝远无法接触到权利中心,不断地打压、弹劾……她这个怀宁县主,当得多提心吊胆。
薛棠找了块边缘比较锋利的石头,准备将手上的麻绳磨破。她小时候听薛恂谈笑,说俘虏营里时常有俘虏在石头上磨破绳索然后逃走,让他们头疼了好一阵。可怜薛棠一知半解,不知道北地寒冷,石头结了冰,比刀口还利,这里的石头,得磨三天三夜才行。
她想着,不由眼眶有些热,“爹爹,哥哥……”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粗喘,让薛棠的眼泪猛然缩了回去。出于对危机的敏锐感知,她下意识拔腿想跑,奈何脚踝上的痛楚不断叫嚣,身后一双大手轻而易举将自己拖了过去。
还是那个流民!
只不过他此刻形单影只,一手拿着一把匕首,脸上血迹密布,腿受了伤,显然是从厮杀中逃出来的。薛棠怕他太激动,不小心让匕首伤了自己,露出一个乖乖的恐惧眼神,“又、又见面了……”
没说完她就被猛然推了一把,“走!”
薛棠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一个踉跄差点让脚踝上的伤疼得跪倒在地。她瞥了眼他腿上的伤,心道:莫非他们这些人被官府发现了?那官府的人应该很快来救自己了!
想什么来什么,前方很快传来一阵马蹄,只不过听声音气势好似不大足,单枪匹马的,行吗这人?
身后人也听到了声音,钳住她胳膊,大喊:“站住!”
薛棠心里一动:这人现下官话竟说的很流畅,一点口音都无。
等她抬眼去看马上的人时,不由愣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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