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然声不仅来自朝臣,亦似抖棉被一样迅速铺散开,自宫廷至民间,次第炸响摄政王欲放权出征之消息。
相比百姓的惊诧,宫闱沉稳许多,唯独最处变不惊的范媚娘牢牢锁住眉头,隔着珠帘看向李栖梧,直瞧了半盏差的时辰,才将方才无意识拔下的护甲重新戴上。
兵部侍郎徐方听见她戴护甲的声音,适时地阻止了接下来的话,毫无异议地退了朝。
无名指一松,护甲被拔下来,支着手一送,又插入了骨节间,空气争先恐后地被挤出来。范媚娘轻轻地揉着指根,又缓慢地捏住指关节,重重地按压两三下。
她其实并不必戴护甲,因她的指甲一点儿也不长,但她总觉得手上需要有个什么玩意儿,以防止这样情绪不受控的时刻。
“娘娘。”棣棠的嗓音犹犹豫豫地响起来,范媚娘揽着眼神移向她,发现她欲言又止地垂了头。范媚娘停住步子环顾四周,发觉自个儿竟又走至了含冰殿。
棣棠默默叹了口气,主子向来雷厉风行,这一日却思绪晃荡,不自觉地行至含冰殿前三四回。浪费时光,放空自己,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每一样对范媚娘来说都稀罕得致命,可偏偏就落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范媚娘低了低下巴,眼波晦涩地一闪,止住两旁宫人的传唤声,提步进了殿宇。
院内桂香浮动,窗沿下耷拉着两株婀娜的美人蕉,凌霄花伴着木芙蓉在一旁伸展腰肢,晚秋声色风流又多情。
窗纱还未来得及换作桑皮纸,仍旧是薄如蝉翼的软烟罗,此刻朦朦胧胧地描摹出殿内人的肩颈和脸庞,她似乎在靠着看书,偶然抬头同立在对面的紫檀说上两句。范媚娘的脸随着她金冠的轮廓往左移了移,又向右勾了勾,最终停住,偏着脑袋看她。
李栖梧睫毛不算长,但十分浓密,随她说话的动作起起落落,若笑起来眯眼时,上下两层便迅速地一碰,碰出男装下隐匿的娇俏。范媚娘轻悠一笑,卷翘的睫毛却泾渭分明,不动干戈地恪守在眼眶两端,没有丁点交叉的打算。
“走罢。”她看向泥上的落花,扶住棣棠的手。
殿内光影流转,李栖梧将纸张搁下,往紫檀那头送了送,拇指捏着金边一下一下划着圈。她仰脸望着紫檀,笑道:“我这趟路途艰辛,自是不便带你了。你近来身子也不大好,我这几日想了想,替你择了几个好人家,你瞧一瞧,可有看上眼的。”
小册上列了几个人名,后头细细备注了年岁生辰,家世门第,乃至性情喜好,为人处世样样详尽,紫檀只瞄了一眼,脸色红了半边,又看向李栖梧摇头道:“王爷带上紫檀罢,好歹有个照应。”
李栖梧截了她的话,安抚她:“安陌在,你放心。”
紫檀一瞬红了眼圈儿,哽咽道:“放心。如何放心呢?王爷从未行军打仗过,不知那九死一生是如何凶险,紫檀……”
李栖梧将小册搁下,柔声道:“你也知是军中,若本王还带着侍婢,成什么样子呢?”
紫檀捉着帕子揉了揉眼角,也知自个儿随侍不大妥当,便咬唇道:“如此,紫檀便守着含冰殿,等王爷凯旋。”
她的话语里有不易辨别的执拗,还有一点子隐约的祈求,令李栖梧无端端叹了口气,朝她伸出手指,紫檀颇有默契地将自个儿的手递过去,李栖梧松松捏住,道:“替你父亲想想。”
紫檀的婚事悬而未决,外头谣言四起,此刻李栖梧要出征,若紫檀不明不白守着含冰殿,恐怕苏贯的面子上亦不大过得去。
李栖梧见她神色有所松动,便弯了弯嘴角,又将小册拿过来,指着顶上头一位人名道:“我私心属意姑苏林氏大郎,如今的通议大夫林平烨。林氏满门清贵,不似旁的望族家大业大,盘根交错,你入了府,大可做掌事主母,不至委屈了你。二则,如今两党相争,林氏乃少有的中立一派,往后无论哪方上位,必能保你安虞。他虚长你两岁,我同他议过事,人尚算妥当,侍妾也只两三个。官品是低了些,若你应承,我便下旨抬他两级。”
她的话语软糯又清平,字字句句皆是为紫檀的打算,紫檀好容易下去的泪花儿又漫了上来,泪眼朦胧地点头应是,听了一会子,她才抬起头来,咬着下唇问李栖梧:“王爷不回来了,是不是?”
李栖梧不作回答,只将小册合上,送入紫檀手中,望着它缓慢地眨了眨眼。
紫檀捏着小册的底端,想要勉力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却扭曲得十分难看,她平复了几番心情,忽然对李栖梧道:“其实……”
李栖梧摇了摇头,将她的手重重一握,而后抚摸着她辫子上的紫绣球,轻声唤她:“紫檀姐姐。”
这一声不似平日的低沉,仿佛还在闺阁一样清甜,紫檀心内一恸,将未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反握住她的手。她眨着濡湿的眼,低声说:“替紫檀许一个京城的人家罢,王爷。”
这大抵是她最后一回求李栖梧了。若是不能守着含冰殿,也要守着大明宫,若是不能守着大明宫,也要守着京城。攀附半生的苏紫檀,也就这么一点子坚守了。
李栖梧顿了顿,拍拍她的手,应承道:“好。”
午睡歇过,李栖梧便携着小弓上了紫宸殿,殿内李长延正提笔练着字,见李栖梧前来,颇为讶异地扬了眉头,片刻又压下去,舔舔下唇喊了一声:“皇叔。”
他的肩膀微微拎起来,是有那么一些防备的姿态,李栖梧却仿佛未曾发觉,只含笑同他点头,问:“皇上午后可有闲暇?”
李长延蹙眉思量一会,试探地问她:“皇叔有话同朕说?”
李栖梧摇头,抿着嘴角道:“寻皇上打狍子去。”
窸窸窣窣,李长延听着沙漏的走动,咯噔咯噔,是笔头掉落至桌上的声响,咕噜咕噜,那笔杆在桌面上一滚,砰一声落到地上,却未打破李长延的怔忡。
他心里在默默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李栖梧漂亮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了七个字,正正好是他同李栖梧相识的第七个年头。他穿过以年为单位的刻度,对那个掰着萝卜一样的胖指头数日子的小团子说,你等的皇叔,迟到了。
李长延百感交集,心底的复杂情绪直至到了上林苑仍未稀释,他未曾问李栖梧如今深秋,哪里来狍子这一句,就好似他固执地以为,有些话若是不出口,便永远不会打破他同皇叔的粉饰太平。
他对李栖梧的情感复杂又微妙,他爱她,爱到眉角眼梢都同她相似,他恨她,恨到掘坟鞭尸亦想逃离她的阴影,他想要她彻头彻尾地退出他的生命,却又在她果真放权令他提前亲政的一刹那心痛难耐。李栖梧的抛弃比贺兰玉欢的更令他难过与不舍,他甚至失态地想,若李栖梧一生同他纠缠羁绊,搏命厮杀,是否也好过此刻相顾无言的陌路与轻慢。
上林苑的阳光毒辣又温柔,毒辣在直直射下的那一缕,温柔在枝叶隔绝的阴凉间。山谷里回荡着哒哒的马蹄声,李长延□□御马,同李栖梧并肩而行,说是打猎,二人却半点奔跑的姿态也无,只一手揽着缰绳,一步一晃地踏马赏秋。
这是李栖梧第三回往上林苑来,她并不想同李长延打猎,也心知李长延此刻的心思不在什么狍子上,只是她审视同大明宫的关联时,忽然便想起了这一个久违的承诺。原来不光吃食有期限,言语也有,若耽搁久了,便始终不是当初那个滋味了。
于是她仅仅只是带李长延来上林苑走一遭,李长延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初上林苑发生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为了他头顶的皇冠,有多少年轻的骨血埋在脚下的泥土,更不会知道,有多少人曾做过诛心喋血的牺牲。
可她就是想要他来走一走。
她想起同贺兰玉欢相谈那日,贺兰玉欢沉着水目问她:“你认为,当初的夺嫡之争,我没有牺牲吗?”
未等李栖梧回答,贺兰玉欢低垂脖颈,寞然道:“我将长延推向帝位,同范媚娘亲手诛杀长治,又有何区别呢?”
那时李栖梧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言,直到今日,她才理解其中之意。贺兰玉欢为忠君之义,将机灵可爱的独子奉献给了皇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李长延坐上帝位,便不再是她绕膝讨欢、一派天真的骨肉,从此千里江山有了新君主,而贺兰玉欢永远地失去了李长延。
“皇叔。”李长延侧头轻轻喊她。
李栖梧回过神来,对他淡淡一笑,收敛缰绳道:“回去罢。”
待回归含冰殿,已是日落西山,李栖梧见紫檀在宫门外垂手候着,便将披风解下,接过她递来的巾子擦拭额头未干的汗。
紫檀抱着她的披风,略略折了两下,跟上她的步伐,眼神往殿内一飘,低声道:“太后主子候了两个时辰。”
李栖梧的脚步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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