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秋日快至尾声,李栖梧偷了半日闲,正要翻书,手边却挨了一本《抱朴子》。李栖梧默了一会子,摸了摸书本的油边,放下书往甘露殿去。

    贺兰玉欢自腿伤后更是深居简出,十天半月难得一见,李栖梧细细想来,上一回见她还是在月初,那时她撑伞捧着一尊镇窑青釉石榴瓶,瓶里斜插两枝望春花,在雨幕中偏脸瞧了她一会儿,才至亭里来避雨。

    李栖梧见着那花,有些讶异,道快要入冬,竟还能见着望春。贺兰玉欢捧着瓶肚,低头轻声道花房费心培的,好容易得了这两株。

    那几日李栖梧同范媚娘后不见后,紧绷的气氛几乎要令她窒息,可同贺兰玉欢寂寂无言地听了一回雨后,她竟奇迹般地好眠了几日。

    李栖梧这般想着,没留神便至了月亮门前,贺兰玉欢这日穿着靛青色的襦裙,外头仍旧是白色的罩衫,松松搭着一缕横烟似的披帛,蹲在甘露殿墙外的花圃中,亲自叶插竹节秋海棠。

    她身旁一人也无,袖口挽得低低的,一双脂膏捏的手满是泥点子,她闻得动静,对李栖梧淡淡一笑。李栖梧蹲至她身旁,仔仔细细地望了一会子海棠,听见贺兰玉欢道:“不晓得能活不能?”

    禁宫的变数如此多,哪一个都比海棠紧要,可贺兰玉欢偏偏只关心这个。

    李栖梧随口应道:“能活如何,不能又如何?”

    贺兰玉欢想了想,笑意浅浅:“能,便心喜。”

    这算哪门子应答?李栖梧点了点枝叶,右手自然地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贺兰玉欢默不作声地望着她挽手勾发,由于乔装易服的关系,李栖梧甚少做这样性别意味颇浓的动作,许是同贺兰玉欢相谈随意,她忽然便做了出来。

    贺兰玉欢总是比李栖梧更先发现她的变化,从前她的眼神横冲直撞,时而带着侵略性的挑衅,如今她学会了一些不经意的眼波流转,令她瞧起来像一个对欲望食髓知味的成年人。

    贺兰玉欢垂下头,望着海棠细小的花瓣,花啊朵啊总是简单,若绽放,人们便只管心旷神怡地欣赏,不会令人揣测或窥探花开的过程,亦决计不会有空落落的遐想。

    李栖梧见她忽然出神,蹙眉抿唇瞧她,还未开口,便听得外头传来太监的通传:“请皇上安。”

    话音未落,月白常服的李长延便负手走了进来,面上带着极力克制却显而易见的怒气。他见李栖梧在此,结结实实地愣了一回,而后绕过她,立至贺兰玉欢身后,缩着嗓子唤了一声:“母后。”

    李栖梧挑眉,听他语气里质问的腔调,心知肚明地叹了口气,眼神绕过他身旁的太监,有些眼生,好似是前几日孟元自内务府挑的。

    贺兰玉欢不疾不徐站起身来,同李栖梧对视一眼后往院儿内走,连絮见此情景,忙同下人使眼色将净手的铜盆捧上去,扶着贺兰玉欢的手腕细细清洗。

    李长延见她不置可否,心里的火又起了三分,却往院子的石凳上一坐,不怒反笑:“今儿一早朕碰见母后宫里的商公公,捧着一份懿旨往白大人府里去,朕多问了几句,商公公竟道,是后位诏书。”

    他面上带着不怒自威的微笑,高高在上又礼贤下士,向同位而坐的李栖梧和范媚娘学了个十成十。李栖梧眉头一蹙,转着玉扳指低下头。

    后位诏书一事她亦是今晨得知的,贺兰玉欢亲下了懿旨,指礼部尚书白大人嫡女白月临为后,于亲政前大婚。她原本欲来问上她几句,可话未开口,李长延便以兴师问罪的姿态闹上了门。

    贺兰玉欢喉头微动,将沾水的手拎起来,淡淡“唔”了一声。

    李栖梧心里咯噔一跳,不意外地瞧见李长延眼里的火星子蹭一下被点燃,他站起身来,往前一小步,又生生顿住,捏着腰间的玉佩,安抚似的匆匆抚了几下,压着嗓子道:“母后,朕同白月临……”

    他梗住,仿佛才想起来令四周诸人退下,竖起手背轻轻招了招,院内一时退了个干净。他趁机平复了几番心情,才道:“朕心里头,自始至终只一个。”

    “越将离。”贺兰玉欢终于出声,泪痣无波无澜地对上他。

    “母后明明知晓,又为何如此?”李长延终是有些急了,语调当中甚至带了一些哀求。

    贺兰玉欢垂了垂眼皮,又平静地抬起来,摇头道:“越将离身为异族,不可为后。”

    越将离不能为后一事无需赘言。可贺兰玉欢太了解李长延,他必然欲先纳为妃,徐徐图之,哪怕不能有母仪天下之名分,也要有后宫第一人之实权。

    再则,李长延独宠越将离一事,内外皆知。白家因此有所忧心,而贺兰玉欢适时送上了定心丸。

    李栖梧望着贺兰玉欢同李长延,神识奇异地抽离了身体,好似穿过累累时光,瞧见了当初质问贺兰玉欢为何要将自个儿留下摄政的情境。

    那时贺兰玉欢亦是平静又平淡地对待她,告知她原本便回不去这一事实。

    贺兰玉欢的那一句“回不去”,李栖梧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明白。

    “母后。”李长延被贺兰玉欢的平和所刺伤,肩膀一松扶着桌沿,望着自己用力的指背,眼眶红红:“朕是一国之君。”

    他这几句几乎是一字一顿吐出来,每一声音调都砸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贺兰玉欢和李栖梧身上。他们掌控他,拿捏他,将他当一个毫无感情的木偶,只用穿着龙袍坐在纯金铸造的椅子上,对他们的旨意毫无异议地说一句好。

    他在他们眼里瞧见了对他乖巧的赞许。可乖巧——怎能用在一国之君身上呢?

    李长延手上又用力了些,仿佛要将石桌压穿,他总是在做这些明知是徒劳的举动,书本里仿佛叫做以卵击石,可世人嘲弄之时,焉知卵撞上石的一刻,不会痛快得仰天大笑呢?

    他撕裂面具一般睥着贺兰玉欢同李栖梧,嘲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是一国之君吗?”

    他咬牙反问:“若是,走卒贩夫皆能聘选合意的妻妇,为何朕不能?若不是,他们日日在叩拜什么呢?”

    他手发颤地指着院子外边跪了一地的奴仆:“他们,你们,一个个儿的,都在跪什么?”

    贺兰玉欢滴着水的手垂在裙摆两侧,凉风拂过,令她的指尖稍稍抖了抖,她捉住裙摆,仿佛捉了一点可怜的暖意,水渍在衣裳上晕染开来,像是替代了她干涩的眼底。

    李栖梧瞟了一眼贺兰玉欢,终于皱着眉头出了声:“皇上。”

    李长延仿佛才发现了她的存在,将眼神迟缓地移向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视线瞬间柔和了下来:“皇叔。”

    他被自个儿出口的嗓音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应当是软糯清甜的,就如同他无数次不谙世事地寻求皇叔的庇护一样。可如今他变声的腔调这样难听,像一道丑陋的刻痕刮在他和李栖梧之间。

    他于是清醒过来,微阖双目在贺兰玉欢和李栖梧身上绕了一圈儿,毫不遮掩暧昧的神色,也毫不遮掩他的难堪,他摇头嗤笑一声:“皇叔。”

    他一步步走至李栖梧面前,仰着头仔仔细细地看她:“说起婚事,还是皇叔厉害。”

    他嘴角带笑,仿佛只是同面前人谈天:“皇叔年近而立,却迟迟不婚配,旁人只道皇叔忧心政务,丹诚一片。可朕瞧着仿佛不是。”

    他偏头想了想:“甘露殿,两仪殿,苏大人,越将离……若是有心人,是否会骂皇叔一句秽乱宫廷?”任谁皆有资格同他说一句“于礼不合”,偏偏李栖梧同贺兰玉欢没有。

    他满意地瞧见李栖梧的瞳孔一瞬间缩了起来,也满意地瞧见了贺兰玉欢捉住裙摆的手难以招架地放开,他在自己心底以怪兽磨牙的姿态放肆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疼了腮帮子,他不知眼底为何酸痛得湿漉漉的,大抵是五感相通的缘故。

    他见贺兰玉欢的指尖动了动,他以为她会动手打他耳光,责怨他的不孝不义,痛心他的指桑骂槐。可她只是抬起手来,双手交叠于腹部,分毫不差地垂下头,工整而规矩地对他行了一个皇宫诸人日日叩见的问安礼。

    她的嘴角自我否定地拉了拉,而后垂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向他拜道:“皇上。”

    李栖梧因她的一席动作针扎一样心疼,忙探手抓住她的胳膊,她触到了贺兰玉欢镇定的表相下颤栗一般发抖的身躯,令她慌不择路地收回了手。

    李长延因贺兰玉欢的这一跪拜愣住,他张了张嘴想要伸出手,又因着李栖梧的动作缩了回来,贺兰玉欢同旁人都不同,她并没有怨责他,她只是清清淡淡地屈了膝,以卑微的姿态舍弃了他。

    李长延的耳旁嗡嗡作响,他不晓得自个儿是如何忍着眼泪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他想起幼时读史记,仰头问太傅,那些王侯,为何要自称孤寡呢?

    太傅说了什么,他不大记得了,今日他才明白。孤家寡人,原是如此。

    李栖梧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李长延离开,沉默地看着贺兰玉欢直起身子,沉默地同她一齐往殿内走去。

    眼见贺兰玉欢拎起裙摆,迈上第一阶台阶时,忽而侧头柔声说了一句:“若不能,便不能。”

    李栖梧一怔,而后才在贺兰玉欢温暖的眼神里明白了过来,她仿佛是在回答她若海棠不能成活的问题,又仿佛是在指别的。

    李栖梧默着想了一会子,才翕动嘴唇笑了笑,而后抬头跟上贺兰玉欢的步伐。

    (一百八十二)

    许久未入甘露殿,陈设仍旧没什么两样,只窗台和熏笼旁立了一些花植,蓊蓊郁郁的倒添了几分华彩。

    贺兰玉欢随意在窗边坐了,微微提眉瞧早起的半局残棋,李栖梧抱臂瞧了她一会子,见她眉眼间并无郁色,便微叹一口气坐至她对面,抓着几颗棋子思量如何开口。

    却是贺兰玉欢当先提了话头。

    她食指同中指夹了一颗白玉棋,道:“自皇上登基那日起,我便作好了同他君臣相待的准备。只是……”

    她摇头微微一哂,指头在空中顿了顿。

    只是未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迅速。

    李栖梧自然地在心里接了这半句,靠到一旁的窗棱上,抿了抿唇。她想起多年前贺兰玉欢将遗诏托付给她时那青竹弯折似的一跪,她说:“今日本宫向王爷叩首,往后吾儿便只跪天地,敬神明。”

    原来,贺兰玉欢口中臣服李长延的诸人中,也包括她自己。

    “磕”一声脆响,贺兰玉欢将棋子扣到纵横交错间。

    李栖梧抬了抬眼皮,仍是道:“你总是如此冷静。”

    贺兰玉欢的嘴唇略略一勾,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容,而后抬头将素面迎上李栖梧,闪了闪眼波,最终转向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

    在李栖梧的记忆里,她极少听见贺兰玉欢叹气,以至于这一声自贺兰玉欢的嘴唇里泄露时,她的惊讶多过于其他。

    她听见贺兰玉欢说:“当初先帝将遗诏托付给我,我力求皇上登位,是不负先帝多年的庇护。”

    贺兰玉欢顿了顿,又道:“而如今,先帝亲指的君主德不配位,是先帝负了我。”

    三言两语,将多年的纠葛说得简洁又通透,她的话语里没有悔意,也没有无奈,仅仅坦然地陈述了一个事实。李栖梧却在她的话头里牵走了思绪,若当初并非先帝同太皇太后执意要二皇子登基,若如今身在高位的是李长治,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李栖梧捉了一枚黑棋,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摩挲,她动了动唇线要开口,却见贺兰玉欢将方才的棋子提起来,横在指腹间,仿佛心知她所想一般,微微摇头:“但那个位置,你坐,也不成。”

    李栖梧提眉,见贺兰玉欢如蜻蜓点水一般笑了笑,望着她道:“你不想。”

    李栖梧想要出口的话悉数散了,她提起胸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将手里头的棋子抛了出去,落到棋篓里啪啦作响,她抬头郑重其事地望着贺兰玉欢,轻轻问:“我当年的承诺,做到了吗?”

    不知为何,她抿唇望着贺兰玉欢,眼睛微微酸涩起来,她听见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姑娘,装腔作势地对贺兰玉欢说的那些要护她周全的漂亮话。

    贺兰玉欢亦同她一样抿着嘴角,温软却绵长地望着她,眼眶微微发烫。她想了想,轻声说:“有一句,未做到。”

    ——本王要你倚仗本王,本王要将你推上高位,再安安心心地,同本王……

    谈情说爱。

    有的誓言分明只是聪明人的笑谈,可总有糊涂人将它记得清楚。

    李栖梧喉头一梗,她咽下几口,别过脸将手指横在鼻端,终于说出了此行要说的话。

    她说:“贺兰,我想离开了。”

    她动了动鼻翼,望着棋盘上难解的死局,低声说:“我想离开宫里。”

    她的指头挨个抚过摆得端正的棋子,好似挨个抚摸自己同太皇太后、范媚娘、李长延、越将离的过往。她瘦削的双肩难以承重地缩了缩,最后她的食指在空白处停下,她听见贺兰玉欢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这便是她同贺兰玉欢的告别,清淡得仿佛只是对了一回弈。她还有许多话未曾告诉过贺兰玉欢,比如她很久之前,曾想过带贺兰玉欢回蜀郡,她总奇异地觉得贺兰玉欢的白衣同蜀郡的山水十分相称,贺兰玉欢的笑意同傅茗的茶水,安陌的顽皮,也十分相称。

    后来是如何失去了这样的想法的呢?她不晓得,因此也不必再说。

    来甘露殿之前,她往书籍处翻了翻,那尽头藏着的便是太皇太后的罪己诏,她将指头落下来,松松地搭在书架上。

    今时今日,她仍不想动用太皇太后的东西。

    李栖梧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拢拢衣裳同贺兰玉欢道别。

    金乌转了几个轮回,又是崭新的一日。这日的朝堂却不大宁静,秋风呜呜吹着局势的风波,势要将涛浪搅得更大些。

    落地回音的大殿中央躬身站着兵部侍郎徐方,他花白的胡须密密麻麻地粘在脸侧,似麻雀覆盖周身的花纹。他端正地握着笏板,撩了一眼上头三位神色不明的当权者,继续方才的回禀:"安阳王本已溃败,却行窃国之举,于日前同关外西南部逻耶族勾连,反势渐起,连破昆姚二州,绕过蜀郡,取道柳州,再过一月,恐梧州不保。"

    寂静如山,呼吸可闻。李栖梧面色沉沉地埋头听着,唯独在听见“蜀郡”时抬了抬下巴。

    却是李长延道:“徐卿有何高见?”

    李栖梧斜他一眼,将身子坐正了些。

    徐方不紧不慢作了个揖,琢磨道:“回皇上的话。臣以为,区区蛮夷,不足为惧。只是安阳之乱,耗时已久,战事疲软,军士劳乏,更兼有粮饷不济,国库虚空,民心涣散,百废待兴之忧。因此,依臣愚见,激励士气,振奋民心,一鼓作气而速战速决,乃是当务之急。”

    李栖梧抬眸瞧他一眼,将食指指节撑着太阳穴,兴致缺缺地将眼神低下去,落在白泽玺光滑的皮相上。

    徐方适时地停顿下来,留了间隙给群臣躁动时衣袍杂乱的摩擦声。不知是谁难耐地清了清嗓子,徐方才将袍子一撩,跪下请命道:“臣斗胆,请皇上御驾亲征!”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几位年轻的臣子掌不住微嘶出声,倒吸的凉气禁锢在唇齿间不敢泄露。李长延的慌乱只一瞬,牢牢拧了眉,反问道:“亲征?”

    却听礼部白大人出列道:“臣以为不妥,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如今虽边境有乱,京师却太平,岂有天子移堂,置身险境之理?”

    珠帘后有轻微的嗤笑声,李长延的耳廓一动,将前探的身子收回,侧身坐着,右手不自觉地安放在玉玺上。

    徐方略微向白尚书转了转身子,辩驳道:“战事虽险,皇上却坐镇后方,安康无虞。再则,圣上年幼登基,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今亲政在即,若得取军功,则英明于世,神武天下,诸侯百姓,北面称臣,莫敢不从。”

    他的言语说得隐晦,却也足够李长延听明白。他自小长于垂帘摄政之下,文韬武略,百姓不知,如要亲政,民心所向乃重中之重。

    只是,白尚书说得有理,刀剑无眼,尤其范氏一党如悬脖之剑,他若贸然亲征,如有三长两短,实在凶险。

    他正举棋不定,听得沉默多时的左下方传来一声微哑的轻嗓:“本王去。”

    李长延猛然转头,见李栖梧抬起垂了半晌的头,捏着腰间的络子穗儿,微微勾唇,笑道:“本王替君出征,皇上提前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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