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被乌云遮住,星辰的光亮落到地上也不剩什么了,紫宸殿内的幼龙本该歇息了,又趿着鞋披上龙袍起了身。伺候安寝的小太监跪在榻边打盹儿,因着窸窣的响动立时清醒过来,伺候着李长延出了恭,正要跪下安床,却见李长延轻轻踢了他老龟似的脊背一脚,道:“下去罢。”
“这……”小太监拿不定主意。
“朕说,下去。”李长延散着头发斜睥他。
小太监叩头如捣蒜,立时便领着宫女太监撤了个干净。
李长延仰头瞧窗外的月亮,眨了眨眼又什么也看不清,他却只努力伸展肩膀立着。他幼时圆滚滚的,总爱弯着肥肥的双肩,脖子一缩便想躲过教养嬷嬷的戒尺,可如今无人拘着他了,他却总想把肩头伸得直一些,再直一些。
窗台上陡然出现了一个俏生生的黑影,他皱眉一瞧,窗户被手支开,竟是周越桃翻了进来,外头的侍卫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眼睁睁望着她翻窗的身影,于晓窗下跪了一排。
李长延挥手令诸人下去,见周越桃亭亭地站在星光底下,红头绳儿晃悠悠的,同她的脸蛋一样火热。
李长延没有力气再同她说话,说了也是白说,只拿眼望着她。
周越桃将背在身后的酒壶拎出来晃了晃,笑眯眯道:“桂花酒,越桃亲酿的。”
她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同李长延同生共死,她想将心底的话告诉他,若是不能告诉他,起码也要喝上一壶酒。
桂花酒的醇香被琼浆玉液引出来,盛满拳头大的酒盅,周越桃同李长延对坐小酌,咂了一口皱得脸挤作一团,片刻又笑了,她三两杯下了肚,晕晕乎乎又仔仔细细地望着李长延,嘻嘻笑着拉他的手,道:“皇上可真好看。”
李长延任由她拽着袖子,低头尝了一口酒,想要骂她一句,不知怎的卧蚕却堆了笑。他板起脸来,道:“朕怎能叫好看?朕是威武。”
周越桃不认同:“皇上的眉啊眼的同画儿里出来似的,怎能叫威武?威武的大多凶悍,越桃不喜欢。”
“你懂什么。”李长延有些恍惚,想起来从前有个小狐狸嫌弃他的画过于软弱,张着胳膊说雄鹰威武才是好。
想到越将离,便又想起她向李栖梧跑去时欲语还休的足尖,心下又是一滞,他望着周越桃拽他袖子的手,问她:“朕和皇叔,哪个好看?”
周越桃为难地拧住眉头,李长延冷哼一声将袖子扯回来,周越桃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道:“皇上好看。”
“说实话。”李长延将手抽出来,想了想没忍住,又推了一把她的额头。
周越桃”哎哟”一声扶住额头,诚然道:“王爷也好看。”她见李长延眼里起了火星子,便仔细斟酌着言语,恳言道:“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重势强,自然许多人喜欢,可越桃不喜欢。”
李长延轻嗤一声,又抿了一口酒,慢吞吞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就是悖论。若果真是人上人,便没有屈居任何一个人下的道理。若对一个人低了头,那臣服的万人,也统统成了笑话。”
周越桃说错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哪里是李栖梧,分明是她面前这个身着龙袍的天子。
周越桃见他的脸色冷得近乎乖戾,很有些不解,只离他近了些,睁着蜜桃似的眼睛,道:“皇上说的道理,越桃不懂。越桃只知道,臣服皇上,爱重皇上,疼惜皇上。”
她清新的嗓子似青涩的瓜果,不大甜,脆生生的,可字字句句都能挠到心尖儿上,李长延觉得奇异极了,明明她无脑又莽撞,可每回撞进她的眼里,狠厉扭曲的心脏便似被捋平了,令他浑身都舒坦起来。
他的言语温柔了些:“为何?”
周越桃见他脸色稍霁,又舔着脸探了身子,笑道:“越桃晓得,皇上是个顶温柔和善的人。越桃回回冲撞皇上,皇上回回不计较。”
是吗?李长延愣了愣,他许久未听人用温柔和善形容自个儿了,听起来有些好笑,又有些别扭,他却只嫌弃地用一根指头将她顶回去,道:“胡言乱语。”
周越桃一把捉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指甲无意识地挠啊挠。皇上的手心总是干燥,任怎么样也不出汗。李长延有些醉了,支着额头瞧着她,他的眼神在她挠手心的动作里渐渐迷蒙,他望着她红彤彤的衣裙,喃喃了一句:“你穿这个,一点儿也不好看。”
“啊?”周越桃疑惑地抬头,却觉挠手心的手被反握,身子被狠狠一拉,被酒气催熟的少年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
在天旋地转之前,她好似听见了若有似无的一声——阿离。
青涩的禁果在枝头晃了晃,骨碌碌落下来,未熟的果肉总是涩,可总也有人愿意咬一咬。
两仪殿的墙脚长出了成熟的桑葚,掩藏在巍峨的红墙中,添了几分生气。范媚娘从绵长的有桑葚香气的梦境中醒来,脸色比前些时日又苍白了几分。贺兰玉欢的皇榜甚是管用,鄱阳的商户进贡了三钱珍藏的赤灵芝碎,解了小半的毒性,范媚娘清醒的时辰便长了些。她同从前的孟元一样,日日以荔枝蒂、生豆浆同参须熬的汤吊着,倒也未有旁的病症出现。她只当自己是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病,要不了她的命,自然也扰不了她的心神。
她望着一旁研磨的李栖梧,这些时日她不多话,也不过问旁的,只守着她看书写字,还替她换了廊下应春的雀鸟,叽叽喳喳,生机乍现。
至午后却听得外头回报说掌刑司江由求见,李栖梧立时宣了进来,见江由身着绛红的官服,紧了紧腰带,郑重其事地叠起双掌行了一个拜礼:“请王爷,娘娘安。”
“免了。”李栖梧专注手下的墨条,见范媚娘气血虚虚,便出声替她应了。
江由立起身来,眼观鼻鼻观心,嗓子十分平整:“禀王爷,胡笳藤一案有了眉目。”
李栖梧极快地皱了皱眉,余光瞟着贵妃榻上拥着雀金裘的范媚娘,示意他说下去。
江由又弯身行了个礼,迟疑道:“臣仔细盘查了宫内胡笳藤的往来记录。近半年内,上太医院领过胡笳藤的,唯有安寿殿。”
他细细禀明了缘由。太皇太后垂危,太医回天乏术,又因着李栖梧要太皇太后保命,太医院便行了以毒攻毒的险招,按民间偏方所示,将胡笳藤根与姜片置于艾下行烧艾之法,以求延寿。
他说一声,李栖梧的心便凉一寸,石墨的研磨声一圈一圈,孤寡得刺耳,她将手下的动作渐渐缓下来,眼皮垂下,道:“说下去。”
江由面有难色,挪了挪脚后跟,才垂头道:“这几日臣搜遍宫禁,在紫檀姑娘的厢房里寻到了少许胡笳藤根。”
他自袖口中取出一个淡紫色的绢帕呈上,放置李栖梧的书桌前,三两下拨开,里头是四五根不大起眼的草药,李栖梧却盯着绢帕角落里眼熟的紫绣球发怔。
江由等不见贵人的回复,渐渐有些不安,吞咽了几口口水,手想要往前伸,又顿住垂在裤缝边。
李栖梧回过神来,看向范媚娘,范媚娘华丽的眼眸眯起来,像她前些时日忍住疼痛的舌根一样,而后她望着李栖梧淡淡地笑了。李栖梧难以形容这个笑容,它并不愉悦,也没有范媚娘惯常的好整以暇,甚至没有任何嘲讽或愤怒,它似乎只是主人觉得应当提一提嘴角,便蹙着眉头轻轻笑了出来。
李栖梧终于感到了钝钝的难过,这样的难过比范媚娘中毒更甚,她亦对范媚娘露出一个神色复杂的笑容,看进她的眼里,张了张口道:“将人带上来。”
紫檀早被人拧在殿外,只等着李栖梧发话,掌刑司的太监将她似拎麻袋一样拎上来,扔到中央,她平素规整的身段如今难堪地趴着,越发显得单薄似蒲柳,她将缠绵病榻的脸庞抬起来,泪眼蒙蒙地往外纳着气:“王爷,紫檀没有。”
她勉力膝行了两步,将胳膊和肩膀以被线拎一样的方式支起来,直着脖子含泪看向李栖梧:“阿梧,我没有。”
李栖梧的手上沾了墨渍,她望着那墨渍,一下一下地擦着。紫檀的胸脯退了退,嘶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子才跪向范媚娘,泣道:“娘娘明鉴,紫檀病倒多日,哪里还有气力向娘娘投毒?”
范媚娘皱了皱眉头,噙笑道:“苏大人提醒了哀家。”
“苏大人从前是因着精通药理,被提往安寿殿的。”范媚娘有些疲倦,将额侧靠在指尖,“可大人小小风寒,为何却迟迟未愈呢?”
紫檀一怔,泪花凝在难以置信的眼底。
江由见事态渐明,太后主子又是铁了心要拿人,便上前一步道:“请太后主子的旨。”
“不急,”范媚娘摇了摇头,“苏大人是含冰殿的人,这旨,合该王爷下。”
李栖梧的墨渍擦了半晌,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甚至连拇指指腹的纹路上都刻进了淡淡的黑色。她望着被墨黑印刻的一圈圈圆轮,道:“拉下去。”
“王爷!”紫檀惊惶抬头,泪珠子砸下来。
她缓缓抬头,翕动嘴唇无声地喊了她一声:“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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