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掐断，断头一样杵下来，李栖梧扶着额头在外间候着，扳指转了几百下，才见院判大人佝偻着身子过来跪下，道：“回王爷的话，太后主子并非染恙，乃是中毒。”
院判大人宫中行走几十年，皱纹同白发纹丝不动，波澜不惊。
李栖梧抬头，往外头候着的掌刑司望了一眼。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扰了里头安睡的范媚娘：“何毒？”
院判这才为难地皱起面皮，伏地道：“胡笳藤。”
“胡笳藤？”李栖梧这才将声调稍提了些。
“是，”院判的声音有些嘶哑，“分量不轻，磨成细粉，掺于娘娘用的药中，日日口服。”
“一派胡言。”李栖梧忽而笑了，凤眼似被拉拢一样迅速缩起来，她反问他，“两仪殿是什么地方？”普天之下，何人有本事往两仪殿投毒？
她一面嘲笑他，一面将心脏同眼皮一样拉起来，她的余光能瞧见范媚娘温顺的睡颜，仍旧是活色生香惊艳绝伦。她在太医诊治时无数次说服自个儿，两仪殿密不透风，出不了什么岔子，大不了便是范媚娘成心算计自己，那也不过是乌头一类的寻常毒草罢了。然而院判同她说，是胡笳藤。
同孟元身上所中的剧毒一样，分量更重，并且，举国上下唯一一株赤灵芝，早已赐予孟元。
穿心的意识后知后觉地升腾起来，有人要范媚娘的命。
“果真是胡笳藤？”她左手握住右手食指，指甲轻轻抠着第一根指节的凹槽处。
“是。”院判大人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来应对，他拿不准李栖梧同范媚娘的关系，不知这位青年权臣究竟是要里头那位是生还是死。
李栖梧以猎鹰搜寻一样的眼神捕捉他神情的破绽，她扫过他两颊微微颤动的垂肉，以及眼下核桃式的眼袋，年轮一样支撑他经验富足的判断。李栖梧嘴唇两端往上微小地一提，卧蚕却纹丝不动，露出一个不知是否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而后缓慢地耷拉下眼皮，展开两臂往扶手上一撑，站起身来，对顾安陌道：“走。”
李栖梧撑住扶手时食指略微叩了三声，顾安陌心领神会地随她出门，五指轻握召了一小队绝尘骑精兵，领上侯了半晌的掌刑司大臣，跟在李栖梧后头往紫宸殿去。
掌刑司江由腿肚子隐隐发颤，飞速望了一眼前头垂头无话的李栖梧，长长的甬道里乌鸦乱飞，扑棱着翅膀好似要变天。
绝尘骑带得不多，只够围住紫宸殿门槛高围的殿口，殿外人头攒动，驻守的侍卫面面相觑，侍卫长犹豫着要上前来，被顾安陌拿眼一瞧，便且惊且疑地跪下问了个安。
传话太监飞快往里头跑，脚下比嗓音还快些，李栖梧跨过门槛进去，见着院儿里正投壶的李长延。
李长延身着月白色的常服，小腿肚子和袖口扎起来，拎着尚未掷出的箭杆，疑窦地望向李栖梧。
李栖梧同他问过礼，目光悠悠看向一旁正拾拣箭杆的孟元。
满院奴仆跪了一地，周越桃骨碌碌转了转眼珠子，不晓得是不是也要跪下，正要出嗓唤王爷，却见李栖梧朝孟元动了动下巴，淡淡道：“将他绑了。”
周越桃大惊，孟元亦是一怔，李长延皱眉将视线投向孟元，片刻后又转至李栖梧身上，他这才发现李栖梧胸腔的起伏和鼻翼的张缩都不大寻常，滔天的巨怒自她单薄的肩胛骨里伸出来，缓慢而铺天盖地地蜿蜒至整个殿宇。
他的嘴唇一瞬间褪了颜色，他从未瞧见过皇叔这幅模样，压制得他喘不过来气，直至绝尘骑近了孟元的身前，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喝道：“这是做什么？！”
他的嗓子哆嗦得厉害，明明是在呵斥绝尘骑，却仿佛是头一回同李栖梧交锋，他害怕极了，可又有隐隐的兴奋，令他只能抖着嗓子，将多余的情绪勉力镇住。
“皇叔。”他转头看她。
天子当前，李栖梧径直前来捉拿近臣，他又屈辱又愤怒，可同李栖梧的眼神一对上，他又强声不起来。
“皇上。”李栖梧没有心思多解释，只略略安抚了他，便扣手走至孟元身边，脖子一偏问他：“两仪殿太后中了胡笳藤，至今昏迷不醒。本王想问，同你有没有干系？”
孟元的小动作她不是不知道，甚至她连孟元在民间传的歌谣也一清二楚，她一忍再忍，只因他是自己亲手送至贺兰玉欢同李长延身边的人。如今胡笳藤一出，她不能不想起孟元，除却孟元同贺兰玉欢，再无人知晓胡笳藤唯一的解药已赐下。而若不是久病于此的孟元，又有谁人能如此精准地控制计量，令范媚娘昏睡得一次比一次长？
李长延一震，转头看孟元，却见孟元略略疑惑地扬了扬眉头，而后似笑非笑地望着李栖梧，道：“同臣没有干系。”
他又看向李长延摇了摇头，重复道：“皇上，同臣没有干系。”
李栖梧的下颌狠戾地突出来，孟元风轻云淡的表情同床榻上生死未卜的范媚娘逐渐交叠，令她头脑里囚禁的野兽发狂一样抓挠她的太阳穴，她牢牢盯住孟元：“没有干系？”
她一字一顿道：“本王赐你的赤灵芝，入了你的血进了你的肉，本王今日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没有一丁点儿干系！”
她的眼里隐隐透着疯狂，她望着不屑一顾的孟元，心里却有外强中干的哀鸣，不断叩问自己该如何是好。
李栖梧方才说——她赐的赤灵芝？孟元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秋水横生，好像在敲打他日益模糊的记忆，他的心尖忍不住唐突一跳，正要嗫嚅出声，却见李栖梧移开目光，恨声对绝尘骑道：“动手！”
绝尘骑领命要上前，却听得李长延三两步走至孟元面前，斥道：“大胆！”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拦在孟元身前的手亦犹犹豫豫，挺直的脊梁却分毫未弯，他望着李栖梧道：“皇叔，孟卿说了，不是他。”
“皇叔，”李长延见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又道，“孟卿同朕说过，他中过胡笳藤之毒，若果真是他下手，岂有不避嫌疑之理？”
李栖梧沉着眼神看他，瞳孔黑得如幽幽深洞一般，李长延以同贺兰玉欢极其相似的双眸对她，他同李栖梧终于以剑拔弩张的姿态对峙，可笑的是，这剑拔弩张的形态，却是他同她第一回真真正正的平等。
原来他努力追赶的，渴求至极的平等，有朝一日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临。快得甚至令他来不及做好准备。
他还想说话，却听门外太监传道：“兰主子到——”
李栖梧转头，见贺兰玉欢扶着连絮的手自门外而来，青石色的披风抚过侍卫身上的铠甲，轻柔得似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李栖梧梗了梗喉头，不知要同她说什么，便听得她行至自己身边，肩膀微微挨着她，对李长延摇了摇头：“延儿。”
她没瞧李栖梧一眼，只转脸对顾安陌柔声道：“传哀家懿旨，着使臣快马赶至越疆，讨要赤灵芝，本朝库内国宝，任其挑选。”她顿了顿，又道，“上至朝野，下至民间，举国搜寻，求购赤灵芝，或同赤灵芝功效相近之物，或抑胡笳藤毒性之秘方，告示张贴，重金悬赏。”
她甚少说这样多的话，说起来亦是慢条斯理，好似从前教导李栖梧张琴弄弦一般。
她见顾安陌吩咐左右领命去了，才携同李长延往殿里走，经过李栖梧时，她顿住步子，轻轻落下四个字：“关心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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