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当然明白。
无人比她更清楚心头爱恋的无法言说,也无人比她更清楚贪恋一份伴着权欲生长的畸形爱情是多么难以回头的一件事。
她在贺兰玉欢的哭泣里逐渐清醒过来,令她拨云见日一样看明白了自己心底的迁怒和逃避。她将对太皇太后的恨意和对大明宫的憎恶迁怒到了至高无上的皇位里,将对父亲死亡的哀恸迁怒至令她拥兵入京的源头上。
同样地,她可耻地逃避贺兰玉欢对她绵长深邃的爱慕,企图以放浪形骸的假相来仓促地扼杀它。
可太皇太后的罪孽,同贺兰玉欢,又有什么相干呢?
李栖梧切切实实地发现了自己的改变,她感到自己避无可避地成为了大明宫的缩影,走马灯一样转换着形形色色的阴暗面,一面是范媚娘的孤独和欲望,一面是贺兰玉欢的责任同私心,一面是太皇太后的权衡与狠绝,一面老长康王的付出与牺牲。
她原本是一滴透亮的水,宫廷渴求她折射的万丈光芒,又以深沉夜幕回馈她。
再过半月有余,雪便快消了,紫檀的风寒愈发重,隔着大院儿仍能听见她捧肺的咳嗽声,总领太监怕扰了李栖梧休息,又眼瞅着她失了宠,想要将她自配房打发至后院儿的耳房里,自忖机灵地回禀了李栖梧,却被李栖梧以眼风冷冷一扫,忙磕头请罪退下,又紧着给紫檀添了几床新扎的棉被。
说话间几个小姑娘领着丫鬟婆子来请安,叶凌波个子见长,裹着竹叶青的披风,青葱得似抽条的垂柳,她携着白月临行了礼,又探手将白月临的大红猩猩毡子解下来,递给近前伺候的嬷嬷。
二人一路的笑语止不住,将含冰殿捂得雪破冰消。
“你们怎的过来了?”李栖梧将笔搁下。
白月临梳着单螺髻,步摇随着甜笑一晃一晃的,同身后的小丫头递了眼色,道:“来给王爷送蝈蝈儿。”丫鬟捧上金丝笼,蝈蝈洪亮的叫声此起彼伏,白月临“咦”了一声,环顾四周道:“紫檀姐姐呢?”
她一面渥着手一面说:“紫檀姐姐从前说,王爷冬日里喜欢瞧蝈蝈儿。正巧西山培了两只,送来给王爷赏玩。”
李栖梧有些恍神,揉揉太阳穴,却不急着言语什么,只将嘴唇一勾望着她们。
白月临这才道:“若王爷瞧着喜欢,便求王爷一个恩典。”
叶凌波令身边的婆子将捧着的红梅插进水粉瓷瓶里,行至李栖梧书桌边靠着,同她解释道:“今儿是宫女们放出宫的日子,紫宸门开半日,那门外偶有卖山楂糖雪球的,月临想去瞧一瞧。”
李栖梧问:“越桃呢?”
白月临指着那金丝笼笑:“还有一只,她送去给皇上了。”
李栖梧笑笑,又提笔道:“平日里见着本王都绕道走,今儿竟来求本王了。”
白月临咬唇斟酌,叶凌波淡淡道:“两仪殿不敢去。原本求兰主子,兰主子却病了。”
“病了?”李栖梧皱眉。
叶凌波点头:“昨儿吃酒受了凉,夜间起了热病。”
李栖梧抿嘴,“唔”了一声又问:“太医去过没有?”
叶凌波同白月临对视一眼,摇头,她们哪里晓得这个?
李栖梧整整袖口,示意左右太监将含冰殿的牌子递给她们,道:“去罢,早些回来。”
白月临同叶凌波千恩万谢地携手去了,李栖梧偏了偏头,复又瞧起折子,才看了两行,思绪便被蝈蝈的声响拎起来,她隔着蝈蝈的金丝笼望着叶凌波方才送上的红梅,忖了忖,唤来总领太监吩咐道:“请个太医来,瞧瞧苏大人的病。”
她罕见地用了“苏大人”这一称呼,有意无意地提醒苏紫檀掌事女官的身份。太监一叠声儿应了,又听她道:“方才打的几床蚕丝被,还有没有?”
“有。”太监回道。
她低头提笔,顿了顿,轻声说:“给甘露殿送去。”
那蝈蝈儿嚷了三两日,便很有些声嘶力竭,李栖梧听着不大痛快,扔给了廊下侍鸟的小太监,同顾安陌信步往御花园去,却意外地在沧浪亭外撞见了孟元和贺兰玉欢。
孟元面藏不甘地自亭中离去,贺兰玉欢呷了一口茶,转头将目光对上李栖梧。
自含冰殿一会后,李栖梧再未同贺兰玉欢见过面,她原本以为会尴尬,却见贺兰玉欢如此坦然地坐在亭中,好像坐在她悠然深远的记忆里。
她想了想,上前去,立于亭外边,没有坐下的意思,问她:“大好了?”
贺兰玉欢颔首,嗓音微哑:“多谢王爷。”
李栖梧并未过问孟元的事情,她也不必让李栖梧知晓她对孟元说出“不发”两个字的心情,正如李栖梧从未知道她当初面对朝臣威压迫她发丧时,是以怎样的孤勇说出同样的“不发”二字。
李栖梧的恸哭也令她幡然醒悟,她原本同李栖梧之间珍之重之的信任,被爱情里的患得患失磨得稀碎,令她必须一针一线缝补胸腔,才能找回当日生死相托的依凭。
绝顶聪明的贺兰玉欢,在爱情里也笨拙得懵懂,令她错认为自个儿慌不择路的试探源于争权夺位的猜忌,从未想过另外的可能性。
在她将自己的情感宣之于口时,她才终于明白了这个可能性。
好似有一些原以为重如泰山的抉择,在顷刻间便尘埃落地。
李栖梧听着她生疏地称呼自己为“王爷”,一时百感交集,好似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只是如今筑起心房的是自己,欲言又止的是贺兰玉欢。
她将视线从自己的足尖上提起来,负手笑笑,说:“若好了,便好。”
贺兰玉欢同她颔首,说:“春寒料峭,王爷多添衣。”
李栖梧翕动鼻翼望向满目颤巍巍探头的春花,春寒料峭,又是一年。
至午后李栖梧三两口用了膳,照例去两仪殿替范媚娘上药,范媚娘的脚已好得差不多,只再服上半月的药,便无甚大碍。
李栖梧觉得自个儿好似原谅了范媚娘的不开口,她惊讶于自己用了“原谅”这一个词,又觉得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此刻对范媚娘的感觉——只要她一直不开口,她可以一直原谅她。
范媚娘用药后总是困倦,李栖梧拥着她,给她念折子听。李栖梧的嗓子比姑娘的低,又比少年的清亮,似琴弦中不高不低的那一根,揉一把便是恰恰好的一声,连奏折都被她念得抑扬动听。
才刚念完淮南治水的回禀,范媚娘的脑袋便在李栖梧胸口软软地跌下去,呼吸声均匀而缓慢地响起来。她拧眉低头,轻柔地拍一拍她的脸庞,范媚娘蹙眉扇了两下卷翘的睫毛,浑浑噩噩醒转过来。
眼瞧着她眼里的倒影逐渐明晰,李栖梧才道:“你近来愈发嗜睡了。”
范媚娘侧了侧身子,反手圈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到她的肩上,低声问她:“念到何处了?”
她的睫毛在李栖梧颈间缓慢地扇动,令她痒得起了一层鸡皮,她将折子放下,偏脸蹭了蹭她的额头:“我瞧你这几日胃口也不大好,不如我做几样鲜香开胃的川菜。”
南巡落难时总是她做菜,范媚娘吃得很惯。
范媚娘懒怠怠地点头:“有些想吃开水白菜,只是……”你别去,颇费工夫。
“只是什么?”李栖梧皱眉,范媚娘扫在她颈边的睫毛沉沉扇了两下,而后便没了动静。
她将昏睡过去的范媚娘小心安置,一面揉着脖子一面对棣棠道:“请太医来。”
她侧了侧脸,又压着眸子添了一句:“再请掌刑司,殿外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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