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日头一晃便至了黄昏,贺兰玉欢正在小窗下看书,却觉心烦意乱读不进去,她敛了心神小声默念几句,忽而听得廊下扰乱,小太监急匆匆来回道:“主子,皇上出宫了。”

    眼下宫门要落钥,小皇帝还未归,太监眼看瞒不住,只得拎着脑袋上了甘露殿。

    贺兰玉欢皱眉:“何人同去?"

    太监跪正了些:“孟大人。”

    贺兰玉欢将书搁下,想了想,同连絮道:“更衣。”

    甘露殿的车马自皇城而出,稳稳当当往京城而去。连絮正好奇要往哪里去寻小皇帝,却只听贺兰玉欢道了声拾燕楼,便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阖了眼。

    孟元想见她。贺兰玉欢从太监的三言两语中读出了孟元扣下皇帝的潜台词。

    车马在喧闹街角停下,贺兰玉欢扶住连絮的手下车,垂头入门拾级而上,径直往“一年春”去。

    “一年春”正如其名,暖意十足如置三春,孟元站在廊下,背后是烧得旺旺的细炭,眼前是光秃秃的柳岸,只余几个揣着手的行人一面紧着棉袄一面哈暖气,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炉火再旺,到底不是春天。

    帘子打响,他负手转过身,见贺兰玉欢白衣昳丽在他一步一响的心跳中走来。

    他大方又拘谨地一笑,同贺兰玉欢行过礼,未待她开口,便道:“主子不必忧心,皇上吃了些酒,另择了包厢歇下,待醒后便回宫。”

    他的呼吸里有酒精的气息,贺兰玉欢不发一言敛袖入座,淡淡道:“大人有话同哀家说。”

    她用了不容置疑的肯定句,有几分像当初春日同他谈笑的倔强少女,孟元的笑意有些恍惚,入座替贺兰玉欢斟上一盏茶:“从前臣有位故人,说这‘一年春’的六安茶最好,臣今日特意备上,不晓得还是不是当初的滋味。”

    他有些高兴,话也兴奋了一些,贺兰玉欢伸手接过,茶汤高鲜色泽清亮,映照出一个少女狡黠的笑涡。

    孟元见贺兰玉欢的眼色霎时软下来,软得他心神动荡,他梗着喉头想要说什么,却见贺兰玉欢抿了一口茶,抬眼看他。

    她瞧他的瞬间又回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风,冷淡得似与他从未有过交情。他满腹的话便陡然消了干净,望着她苦涩一笑,低头灌了一口茶:“太后出宫不易,臣长话短说。”

    贺兰玉欢以墨黑的瞳孔待他,他别开目光,看向一旁大肚白瓷瓶里的腊梅,斟酌道:“主子同皇上朝堂无靠,处境艰难,臣食君之禄,自担君之忧。自摄政王南巡起,臣便经营周旋,本欲再根深木壮些,可如今的形式,却是等不得了。”

    他横下心,迅速道:“臣这几日联络了礼部白大人,太府卿吴大人,太常卿、中都督、上护军。依臣之见,含冰殿同两仪殿举棋不定,群龙无首,若吾等排布得当,先发制人,未必毫无胜算。”

    他看向贺兰玉欢:“若主子首肯,便请发密旨。清君侧。”

    贺兰玉欢认真地望着他,好像在称量他口中官员的分量,孟元的心砰砰跳起来,贺兰玉欢认真的眼神如此迷人,似一笔一划在他雪白的心间上描字。贺兰玉欢开了口,却是问他:“若事成,摄政王如何?”

    孟元没料到她问的是这一句,怔了一会子,疑心她在试探他。他迟疑着回道:“斩草除根。”

    他瞧见贺兰玉欢的眼皮抖了抖,而后以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静静地看着他,那神情过于怪异,好似是一种淡淡的怜悯。

    孟元心头一跳,正要开口,却见贺兰玉欢收回视线,问他:“有酒么?”

    冬夜的月亮晃在酒壶中,似从酒里生出来,李栖梧移了移身子,月亮又被窗格分割成两半,可投在酒盏里又是完整整的一个,好似从未分开过。她这几年,瞧过许多次月亮,有的像珐琅盘,有的像水粉面,有的像油浸浸的大饼,可这一轮,却像战鼓紧绷的鼓面,让人想要抡锤狠狠砸上一把。

    她笑笑仰头,将那晕着鼓面的酒咽下去。

    嗓子火辣辣的疼,她以手背擦了擦嘴唇,太阳穴正鼓鼓作响,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兰主子来了。”

    她拧眉,轻轻“嘶”一声,还未厘清是哪个兰主子,便见大门洞开,逆光的线条里揽着一个如风姿卓越的光影,那人玉骨冰肌,仿佛从月上来,她倚着门边顿了顿,而后侧脸轻声令连絮掩门退下。

    李栖梧眯眼瞧着她,她的嗓子还是同多年前一样,被雪压过的青竹似的,清冷又清白。那时她被这一把嗓子引诱,冒冒失失地便闯入了殿。

    她眼见贺兰玉欢从逆光里出来,她又瘦了些,腰身纤纤撑不起衣裳,李栖梧侧过脸替自个儿斟了一杯酒。

    贺兰玉欢慢步走至她身边,望着她头顶的高冠,软声道:“我有话同你说。”

    她的话语足够低声下气,事到如今,她还是想要问一句李栖梧。她的前路同她还相同不相同,她同她还能否并肩。

    李栖梧仿佛并不在意她言语里的内容,又仿佛对她将要出口的话了然于心,她闷头灌了一口酒,点头笑道:“兰主子有话要同本王说。”

    贺兰玉欢的步子一顿,古井无波的眼迅速抬起来,又垂下去:“你同我说,本王?”她的思绪被酒意推得横冲直撞,只差一点便想失声叫她阿梧,她是大明宫里最清高的太后,人人以为她冷情冷心,连孟元亦揣测她委曲求全,只求终有一日将这位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千刀万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甚至唯有在见到她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她。

    她对李栖梧的想念似疯长的荞麦,迅速得令她的心脏似行将停顿一样痛。

    李栖梧捏住酒杯,咬着下唇,下巴崩得尖尖的,片刻才放开,笑容像昙花一样漂亮。她瞥着眼角问她:“不想听本王,难道想听,朕?”

    她的尾音同杯盏一齐落下,在桌角上稍稍一磕。

    她不晓得贺兰玉欢来做什么,也不晓得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说的,顾安陌派出的绝尘骑在苏府外瞧见了王棣榆窥探的人马,在她刻意冷淡紫檀后,又等来了向紫檀讨借花样的连絮。她轻嗤一声,忽然觉得自个儿可怜到可笑。

    贺兰玉欢习惯性地抿起娟秀的嘴角,秋水眸里的酒意摇摇欲坠,她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想往外走,膝盖却起了密密麻麻的痛感,似蚂蚁啃咬一样蚀骨,她原本想极力忍住,却因着醉意令扶膝的动作不那么稳当,令李栖梧轻易地捕捉到她的不寻常。

    李栖梧望着她的膝盖,眼里的痛苦被酒气勾出来,满目昭昭地提醒她竟然和贺兰玉欢到了这般境地,两败俱伤得如此惨烈。

    伤痛夹杂着歉疚,竟化作了歇斯底里的恨意。她的恼怒突如其来,她开始怨责她,怨她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令她在冰冷的佛堂整整跪了一宿,也不愿开口对她说上一句。若是她同她坦诚相待,她又何至于陷入这密不透风的蛛网?

    她伸出手,捉住贺兰玉欢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圈住她不自觉发抖的肩膀,问她:“你喜欢我,是不是?”

    她的低嗓带着酒香,喷薄在贺兰玉欢秀丽的颈间,令贺兰玉欢不由自主僵直了脊背,她的眼神同她的肩膀一样瘦削而脆弱,葱根一样的手指在大腿上蜷缩起来。

    “你要什么,你说。”李栖梧捏住她的肩膀,也像捏在了自个儿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憎极了不说话的贺兰玉欢,憎极了不说话的范媚娘,憎极了宫里这些不说话的女人,个个都想向她讨东西,可个个都闭言一句不说。

    她将握住肩头的右手一寸寸往上,以撩拨的姿态抚摸至贺兰玉欢的颈间,虎口用力稍稍一捏,仿佛要扼住她的咽喉,却又极快地放开,她用指头将贺兰玉欢强烈抖动的下巴勾起来,以游弋的姿态欣赏她肌肤上的颤栗,而后停顿在她耳边,声音蛊惑到轻纵:“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贺兰玉欢曾经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曾经为了她放下一切倾心助她,可她得到了什么回馈呢?得到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与敲打,得到了她对她儿子皇位的防备与猜忌,得到了她在自己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冷静理智地请去顾安陌平息非议,得到了她在自己最犹豫彷徨的时候将紫檀推上来,戳破她的粉饰太平。

    贺兰玉欢是天底下最冷清的女人,也是天底下最残忍的女人。

    她咽下哽塞的喉头,视线却渐渐模糊,她抚摸着贺兰玉欢罕见的惊惧,继续说:“只要你说,我的手指,我的嘴唇,我的身体,都可以给你。”

    她的手指停留在贺兰玉欢的膝盖上,她轻轻地揉了揉,揉着这一样贺兰玉欢唯一为她牺牲的东西。

    她将她放开,望着月光铺洒的地面,含泪笑道:“我的兵权,我的权位,也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说。”

    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还有多少可以利用的地方?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想要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贺兰玉欢如被风摧一样坐着,听着她轻浮到不堪的话。手指、嘴唇、身体、兵权……什么都可以给,偏偏就是没有心。

    她在同她说,却又不是在同她说。她心里有更刺伤她的一个不说话的女人,将她折磨成这样一幅形神俱灭的模样。

    李栖梧失魂落魄地想要收回放在贺兰玉欢膝盖上的手,手背上却猛然落下一滴温热的水珠,她无名指茫然地动了动,又一滴湿润的颗粒砸下来。

    她怔怔转头,看向泣不成声的贺兰玉欢。

    这是她头一次瞧见贺兰玉欢的失态,眼眶熬得通红,每一寸都是她啼血一样的克制,泪珠失控地涌出来,滑过她高挺的鼻骨,一粒一粒往下坠,她的嘴唇抖得厉害,下巴也抖得厉害,令她只能紧紧咬住后牙,才能克制住不发出难忍的啜泣。

    李栖梧的心尖酸得痛极了,贺兰玉欢的每一声啜泣都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泥泞的肋骨间。从前夺宫时那个生死一线都不低头的贺兰玉欢,如今被她折辱成了这个样子。

    她将头靠到贺兰玉欢的肩上,搂着她无助地痛哭出声。

    贺兰玉欢抽着空空的胸腔,颤声说:“阿梧,我心里有一个人。她安好,便在我心里笑,她不好,便在我心里哭。”

    她摸着李栖梧光滑的头发,哽咽道:“你那么聪明,你明白的。”

    她爱她,才不可以说。她爱她,才不能不说。

    她认命地闭上眼,圈住李栖梧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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