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四月天同关门声一起戛然而止,顾安陌瞧了瞧外头凛冽的天色,起身点了一盏灯,望着那灯火兀自发了一会子呆,便侧躺回床榻上,合衣睡下。
她仿佛是做了一场溺水求生的梦,梦里她荡在狂风□□中,拼命想要踏住些什么,水泡却从指缝里挤出去,挤出来又变作了战场的血水,咕噜咕噜冒着令人作呕的热气。
她听见成千上万横尸沙场的亡魂在血腥味里狞笑,桀桀问她,夺魂索命的固陵将军顾安陌,你是个女人还是个男人呐?
她猛然惊醒过来,背后濡湿一片,她用小臂支起身子,茫然又疑窦地望着快要熄灭的油灯。
片刻后她回了神,好生在床边坐下,双手捂着脸深深呼了一口气。
她同李栖梧不一样,李栖梧自小古灵精怪伶牙俐齿,她却连骗人都不大会,哪知如今竟将自个儿活成了彻头彻尾的骗局。骗局的末尾,还由大明宫里最明媚单纯的姑娘来戳破。
她无力地起身,执起桌上的茶壶,为自个儿漫上一杯凉透了的竹叶青。
“叩叩,叩叩。”她仿佛听见了小声的叩门声,她咕噜咽了一口茶,疑心是幻觉,那叩门声停了片刻,又笃笃响起来。
顾安陌眉心微拧,转身将门打开。
门外竟是裹着披风的连絮,仿佛是等了许久了,圆嫩嫩的脸上有些寒风侵蚀的皴皱,从风帽里支出来的辫子上染了霜。
她眼角还有眼泪风干的痕迹,霜气却将睫毛打得濡湿,瞧起来更加玉雪可爱了,她晃着下垂眼瞄了顾安陌一眼,而后低头随她进了屋。
顾安陌仍旧是勾了一方凳子坐下,继续饮方才那杯茶,头发因浅睡散乱得不成形状,她索性抬手将金冠摘下,一头墨线似的青丝散落下来,她拢在一旁,候着连絮开口。
连絮在她散发的动作里抬起头,瞧她素面黑发的模样,她还是这样好看,不规整时更是好看了,从前旁人只道将军是玉面战神,原来……竟是个姑娘。
她交握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身子往前探了探,终于开了口:“你一个姑娘,怕不怕?”
她的嗓子脆生生的,带着一些小心翼翼的惶恐,她喊不出“将军”来,只斟酌着用了一个以下犯上的“你”。
顾安陌愣住,捏着茶杯的手停在中央。
连絮不晓得如何同顾安陌说自个儿的感受,她以半盏茶的时辰将自个儿的震惊回复下来,余下的半盏茶时间便是在思索往后的情思,她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她怕是不能喜欢她了,她还是……想做一个娘亲。
这样一想着,她便十分愧疚,仿佛是自己当先抛弃了顾安陌似的,愧疚到后头又生出了些心疼来,分明是个同她一样的姑娘家,却要束发戎装出生入死,她想起从前瞧见杀鱼唬得脸色苍白的自己,顾安陌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应当怕极了。
她还有一些不堪的小心思不敢讲出来,从前只觉得顾安陌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如今晓得了她为难之处,仿佛天仙终于落了凡尘,是个同她一样的普通人了。
她越想越喜欢,方才的难过就不算什么了。
顾安陌错愕地望着她隐隐泛出喜色的脸庞,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明晃晃的,映照着油灯的光亮。
连絮的这一眼似在她心间覆上了一片鹅毛,软软地挠着痒,又似蒙上了方才梦中人弑杀的双眼,阻绝了亡魂诡谲的视线。
她说:“怕,也不怕。”她落下话音,轻轻地抿嘴笑了笑。
连絮歪着头,不大明白,扇了两下眼,思绪溺在顾安陌微微上扬的嘴角,她不晓得如何安慰她,只望着她的嘴角说:“你若不嫌弃,往后咱们可以做姐妹。你若是害怕,我护着你。”
如何护?她还未想好。
“姐妹?”顾安陌拧眉,抬手抵唇咳嗽了一小声。
她若不反对,便是同意了,连絮心头大石落下,望着她水亮的头发,点头道:“我有许多漂亮的裙子,还有朱钗,你喜欢不喜欢?”
她将小臂搁到桌子上,手掌撑着下巴,忽闪着大眼儿小心询问她。她不晓得有什么可以助她的,只觉以她的身份,怕是不好名正言顺备着女装,若她喜欢,自己的衣裳也不错。
顾安陌沉默地低下头,唇线几不可闻地一抽。
连絮又往前坐了坐:“你若是喜欢,你来我屋子,我悄悄让你穿。”
她还想再说,却见顾安陌抬起头来,同她一样以手掌撑着下巴,含笑望着她。
她的手修长得过分,抵在她下颌上显得优雅又迷人,令连絮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自个儿笨拙的动作,脸又刷刷地红起来,她以手背靠着发烫的两腮,移开目光嘟囔道:“主子赏赐了好多衣裳,都顶漂亮。”
她暗自恼了自个儿,明明说好了同面前的人做姐妹,竟还是心旌荡漾神驰神往起来。她平复了几番呼吸,又认真地问她:“你喜欢什么?我再向主子讨去。”
顾安陌嘬了一口茶,只觉有意思极了,她位极人臣,要穿两身衣裳,还要小宫女去讨?
连絮见她不说话,便皱起小小的眉头用心思索起来,三两下便想明白了安陌的顾虑,她同自个儿的身量差得这般明显,自己的裙子她怕是穿不了。她鼓了鼓腮帮子咬住一边嘴唇,道:“若我衣裳小了,我吃胖一些,再让主子赐我,好不好?”
她有些为难,她实在很不想吃胖,但若是为了安陌,也可勉力试一试。
她的言语叽叽喳喳片刻不停,似春日里叫早的黄鹂,令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顾安陌勾了勾嘴角,将茶盏搁下,仿佛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姐妹吗?”
连絮的脸又云蒸霞蔚一样漫上粉色,绞着衣裳想了半晌,小声道:“不然,做兄弟也可以。”
她急急抬头,又补了一句:“但我男装不大好看,不威武。”
顾安陌低了低下巴,将原本托着腮的手掌挪了两寸掩住嘴,只余出一双笑意深深的眼望着连絮。
“你……你不要这样瞧着我。”连絮别过脸,终是抗议出了声。
顾安陌扬扬眉头,将手放下,抿着嘴不做声。
连絮以手作扇,凉了凉脸上腾腾的热气,却见她一直无话,突跳的心脏也迟钝地凉了凉,她怕是昏了头了,顾安陌这样金贵的人,如何能同她做姐妹呢?又如何能瞧得上她的裙子呢?她沉沉叹了口气,将手放下,搁在膝盖上,一时又有些难过。
顾安陌见她神色不对,正要出声,却见她肩头忽然耸动,似想起了什么紧要的,抬头问她:“王爷可知晓你的身份?”
顾安陌原本正探头过去,被她此话吓得退了退脖颈,愣神点头道:“知晓。”
连絮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只放了片刻心,又忧心忡忡地沉吟道:“王爷同你虽要好,却不好走得过于近,到底是姑娘家。”
她生怕自个儿越了界,因此讲得十分含蓄,却不得不提醒一回。
顾安陌拎着眉角,虚眼瞧她,她的意思竟是……她一口气梗住,小声咳嗽起来。
连絮见话儿也说得差不多,天色已见晚了,若再不回去,怕主子该忧心了,便不舍道:“我这便回去了,衣裳你留着,若穿得便穿。我方才说的胡话,你千万莫放在心上,你的姐妹应当是王权富贵的人物,我竟是糊涂了。”
她将包袱往顾安陌膝盖上一搁,匆匆行了个礼,这才拢着风帽又去了。
顾安陌望着膝盖上温热的包袱,提起嘴角微微一笑。
第二日顾安陌醒得迟,一夜好睡令她筋骨懒散,今儿营里不练兵,她揉着脖颈想着去鸾翔阁寻李栖梧,正出了殿门拐过转角,却见连絮同紫檀立在墙根儿底下,小声地说着话。
路过的小宫女委身同紫檀问过安,紫檀接过连絮手里的花样道:“过两日紫檀去取便是,劳烦姑娘巴巴儿地跑一遭。”
连絮摆手道:“不妨事,顺路罢了,又因着主子有几句话问紫檀姐姐。”
“什么话?”紫檀仔细地摩挲着花样上的纹路,贺兰玉欢日前找她借了这时新的样子,说是要绣几个扇面,阖宫上下谁人不知兰主子素日不动针线,必定有旁的缘由。
连絮正要开口,却见紫檀神色有异,望着她身后委身行了个礼,她慌忙转头,见是顾安陌朝这头走了过来。
她心如脱兔,又有些尴尬,正要敛袖,顾安陌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免礼,她心绪不宁,想着顾安陌打过招呼便要过去,便转回头仍旧同紫檀说话。
背后忽然香风款动,清新的熏衣香随着高挑的阴影罩住她的头顶,她的脊背一寸寸地僵直起来,手藏在背后轻一回重一回地拧着帕子。
她瞧见顾安陌站到她身侧,伸手轻轻地勾了勾她的小指,而后神色如常地同紫檀说了两句话,这才提步离开。
连絮手里的绢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鸾翔阁里有着火候正好的糕点,时辰正好的阳光,情思正好的李栖梧同范媚娘,还有议过事不舍得离开的顾安陌。
顾安陌极反常。
李栖梧正襟危坐地执着蓝批,同相对而坐的范媚娘递了个眼神,望着坐于太师椅上撑着额角的顾安陌拧起眉心。
“若有话,你便说。”李栖梧将笔搁下,揉着被笔架子硌了半晌的指骨,将话头抛给她。
顾安陌撑着额角的指尖稍稍动了动,问她:“王爷说,做姐妹,拉手不拉手?”
牵手?李栖梧莫名地瞟她一眼:“你同我做了二十余年姐妹,何曾牵过手?”她试想了想自个儿同顾安陌携手前行的形容,瞬间觉得牙根儿都抖了起来。
顾安陌也十分为难,认同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可我瞧着她的模样,仿佛是十分想同我勾手似的。”
“她?”李栖梧狐疑地将指头横在鼻端,葱根一样剔透。范媚娘意味深长地拿眼勾李栖梧的指头,李栖梧收到她的眼神,合上嘴唇,慢悠悠地对她单挑了挑眉头。
顾安陌扫她二人一眼,撩袍起身,负手出了鸾翔阁。
李栖梧侧脸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下游移思索了一番,仍旧是决意先瞧折子。奏折里的言辞总是如此恭敬,瞧起来一点子犯上的意思也无,可字里行间不吝于逼宫的压迫感将她的心脏严严实实地笼住,她右手撑住额头,用力地按压凸起的眉骨,手掌的阴影覆盖住昏暗的目光。
阴影自眼波漫上鼻端,又遮住嘴角,钗环响动,搁在桌上的左手被范媚娘的手指扣住。
她抬头,范媚娘立于桌前,双手撑在案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眼神却是自下而上地扫进她双眸:“折子若不好看,不妨瞧一些好看的。”
“什么好看的?”李栖梧扬头,靠在椅背上。
范媚娘的指尖在她四指上弹了一轮,眼里含着妖娇的笑意。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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