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絮姑娘?”
紫檀软声将愣了好大一会子的连絮唤回神,连絮“啊”一声醒过来,燥着脸转身捡起绢帕,轻拍上头的泥土。
紫檀风寒未愈,站了一会子,很有些疲惫,便将身子倚着墙边,问她:“姑娘方才说,兰主子有话问紫檀。”
连絮将绢子收进袖口,点头斟酌道:“主子问,王爷入安寿殿,是否同老王爷薨逝一事有关。”
她小心地觑着紫檀的脸色,贺兰玉欢交待她,若紫檀没有立时言语,便无需再问。
紫檀白着脸,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虚汗,她捉起袖口捂唇咳嗽两声,犹豫着移了移眼珠子,道:“姑娘请回罢。”
连絮明白过来,“哎”了一声,便叠手屈身,自顾自回甘露殿去。
紫檀在风里头立了一会子,才靠着墙边往屋里走,绕过莺啼鸟鸣的大院儿,弱柳扶风的身姿进了屋,歪在榻边出神。她伸手在针线簸箕里拣了拣,拣起剪子想绞一绞指甲,却仍旧只觉头昏目眩难以施力,便复又放下,摸索着剪子的尖儿发怔。
李栖梧当夜未回含冰殿,她便猜到缘由,往后的时日里,她皆有意避开她,平素也不要她伺候,只另指了宫人。她素来要强,生怕宫里的人瞧出什么来,便在雪里头立了半夜,好歹是染了风寒,缠绵病榻浑浑噩噩,倒也清净。
这几日却又传出李栖梧欲废帝夺宫的流言,柴粗火烈熬得比她的病势更盛些,父亲大人苏贯坐不住,频频同她递信儿,她只管扔至药炉子里烧了,一封未回。
如今连絮也登了门,甘露殿竟也乱了方寸,她垂头,将剪子搁回簸箕里,解下裙子换了一身深紫色的宫服,又将辫子编了拍了些刨花水,覆了三两指的胭脂掩住苍白的气色,才目色沉沉地往鸾翔阁去。
徐之辅候在鸾翔阁的院儿里,正躬身扫着拂尘拿腔拿调地训新提溜上来的太监宫女,见着紫檀,忙堆笑上前打了个千儿,又往阁里头绕了个眼神,示意她里头不大方便。
紫檀素日里是何等精明的七窍玲珑心,今儿却反常地垂下眼帘,同徐之辅还了礼,便扣手垂头行至门边。
里头静得出奇,一点子书案磕碰的气息也无,紫檀咽了咽喉头,以气声唤了一句:“王爷。”
无人相应,外院儿陡然静默下来,徐之辅大气不敢出,虚着眼偷觑她。
紫檀的手心又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她握住绢子,又梗着嗓子再唤了一声,仍旧四下无人,清净得似她的声音连过耳的资格也无。
紫檀咬住嘴唇,伸出捏得紧紧的手,未绞的指甲狠狠折断,痛得她瞬间泪盈于睫,她狠下心,将木门轻轻一推。
徐之辅的喉头咕咚一跳,将紧张的津液牢牢咽下去。
鸾翔阁里银炭烧得正旺,阳光似紧绷的金线,一根一根脉络分明地自窗外牵进来,牵至烟雾袅袅的香炉和成色上好的镇纸上,红木笔架上垂着的花狸毛笔来回轻晃,偶然扫进桌上人迷离的眼波。
阁内不见李栖梧的身影,只范媚娘散着身子骨趴在日常批阅的案上,月白的桌布笼罩住宽大的桌面,白泽同鸱吻绣于其上相对而立,穗子垂到地毯,酥酥麻麻地扯动着。
紫檀见唯有范媚娘正伏案小睡,正要慌忙退出,却见范媚娘支着一只手横跨书桌,垂在空气中的手指撩拨式地动了动,枕在手臂上的侧脸笼在阳光里,琥珀色的瞳孔被烫得近乎透明,折射出旖旎的金光。她伸了伸脖子,轻轻嘤咛一声,口脂馥郁的唇里似淌出了罂粟一样的香气,令整个阁内霎时活生色香。
她鼻息款动低叹一声,望了紫檀一眼,眼含春水涟漪泛滥,令紫檀立时呆在当场,足底僵直不敢动弹。
面前的桌布窸窣一动,一只玉雕般的手扶上范媚娘的大腿,又攀爬着握住鸡翅木椅的扶手,紫檀在见着那手时便心跳如鼓捶,直至亲见李栖梧自桌下站了起来,斜着眼神顾了她一眼,才将后知后觉的热气袭上了脸颊。
她竟然……
李栖梧被人打断的眼色里春意未褪,嘴唇被可疑的湿润浸得鲜红,她望着紫檀,眉间有着不大爽快的恼怒,却并未发作,只将手里握着的玉钗松散地插进范媚娘的鬓边,而后整理衣衫坐到另一方案前。
若不是她曲指轻轻地擦了擦双唇上沾染的汁液,好似她仅仅只是躬身为范媚娘拾起了一支不当心跌落的玉钗。
紫檀脸红心跳,又余了一些若有似无的酸楚,她敛裙跪下,俯身叩头行礼,声如蚊蝇一般喊了她一声:“王爷。”
李栖梧瘫坐在太师椅上,胳膊依在扶手的曲线上,合上眼稍稍呼出一口气,才道:“苏大人是越发懂规矩了。”
她的嗓子哑哑的,仿佛原本应当得到灌溉。
苏紫檀因她这声“大人”微弱地抖起来,方才扑上的胭脂掉了些,显出她苍白的形容。抖了一会子,她的难堪和不安却仿佛抖干净了,她苦涩地缩了缩嘴角,抬起身子,望进李栖梧的眼里,言语里有不分明的祈求:“奴婢有话要问王爷。”
她还有什么法子呢?她背叛了太皇太后,又被李栖梧所厌弃,孤独无依地长在这宫里也就罢了,偏偏父兄亲族又置于旋涡之中,行动不能,噤若寒蝉。
范媚娘将支着的手臂收回,曲起来仍旧枕在上头,安静地闭上眼。李栖梧将视线从她那头收回,递给一脸病容的紫檀,听见她抖着嗓子道:“奴婢斗胆问王爷,王爷果真要谋逆么?”
她这一生言语谨慎,向来吐三分含七分,从未说过如此直白的话,甚至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话,谋逆二字似一记鞭子,火辣又响亮地扇在她耳廓里,勒出深深的血痕。
李栖梧握住扶手上雕的花,在掌心里生硬地硌着,渐渐回复明晰的双眼里漫上了一丝嘲讽,这时局如同绷弦张弓,总要有一人当先放手投箭,却不想这人竟是面前细致妥帖温心软意的苏紫檀。
人人想向她讨答案,要立场。他们敲打她,试探她,窥视她,可她又做了什么呢?她仅仅是维持一个不咸不淡的态度而已,仅仅是想随心随性安宁一些而已,可这些汲汲钻营的臣工,捧着冠冕堂皇的私心,不由分说惊扰她的肆意,理直气壮地要她立于台前,听她说一句他们想听的话。
她将扶手放开,又缩了缩脊背往椅背里陷了陷,微微一哂低声道:“本王若喜欢,坐上去,又有何不可呢?”
她的尾音拉得很长,仿佛在谈天说笑一样轻松,范媚娘的眉心一动,将脸颊往臂弯里轻轻送了送。
“可王爷不喜欢。”紫檀决然地抬头,皱眉望着她,声调颤得尖细起来,“紫檀心知王爷并不喜欢筹谋算计,又何苦要将自个儿囚于权位枷锁中?”
李栖梧深深望了她一眼,拣起桌上的狼毫,在指间转了转,忽而弯唇笑了,两头有明媚的笑涡,她见紫檀在她漂亮的笑容里失了神,轻轻摇了摇头,宛声道:“说实话。”
她的喜好,何曾值得苏紫檀以这样以下犯上的姿态来质问她呢?
紫檀闭上嘴唇,唇线翕动了几番,虚弱的眼里灰蒙蒙的,一半是心疼,一半是酸楚,她伏地道:“王爷,紫檀的父亲年事已高,背不起谋逆的罪名了。”
她的父亲一生肱骨,坦荡清白,本可退朝下野,安享晚年,却因她重返仕途,如今被搁在这如置炭火的境地,烈油泼心一般煎熬地等候李栖梧的旨意。
她愈想愈心酸,眼泪止不住一滴一滴往下坠,她却不敢让李栖梧瞧见,只红着鼻头埋着脑袋,令眼泪沿着鼻骨陷进地毯里。她带着极力忍住的哭腔开口:“当年紫檀助王爷请父亲出山,王爷应承过父亲大人——大势安定,归政于帝之日,当是王爷回蜀之时!”
回蜀?
李栖梧仿佛被这两个字迎头砸上,痛得她的瞳孔紧紧一缩,她望紫檀颤动的双肩,牙齿紧紧地扣着,震得牙龈有些发酸,凤目上挑的褶子淡淡地一眨,好似吹走了一些眼里微不可见的狠戾。
她的眼里翻江倒海,语调却漫不经心:“当年。”
当年她被太皇太后彻头彻尾地设计,接过她送来的紫檀,如她所愿地稳定朝纲。单纯得令她忍不住想抚掌,给上一记漂亮的嘉奖。
紫檀深吸一口气,道:“如今父亲骑虎难下,王爷若有不臣之心,家父除却追随左右,别无他法。可父亲大人碧血一生披肝沥胆,只求于史册之中留贤臣一笔。紫檀为人子女,当初为求保全,迫不得已以己为饵,逼父出仕,今日为全亲父忠君之义,求王爷三思,紫檀……死谏!”
她最后二字如铮铮两声失了调的琴音,拉出刺耳的嗡鸣。
“死谏?”李栖梧定定望着她,怒极反笑,笑意从胸腔渗出来,她将后脑勺轻轻磕在椅背的棱角上:“你今日为了你父亲来求本王。”
她笑叹一声:“可是苏紫檀,当初太皇太后送砒石往蜀郡去,你又可曾拼死劝谏过?”
紫檀一震,抬头仓皇地看向她。
李栖梧垂下眼帘,望着手里的笔架:“瞧你的反应,原来你知道。”
她的语调同眼神一样空落落的,嘴角却习惯性地勾起来:“若你父亲当真一派大义,这些话便不该你来说。”
她淡淡一笑,将笔抛了,说:“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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