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安寿殿的檀香燃尽了,匍匐在地的沉香哆嗦着嘴唇一抽一噎地哭泣,屋外静候的宫人终于在李栖梧消失之后涌进来,将原本空旷的大殿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刺啦”一声响,几个手脚麻利的大宫女点燃灯烛,惶恐地瞧见老泪纵横的太皇太后。

    她仓皇地望着李栖梧站过的地方,悲凉从掩藏不住的银发里渗透出来,令她瞧起来像个软弱无助的老妇,李栖梧最后遗留的一瞥令她心惊,她自认为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足够好,却陡然在李栖梧的眼神里溃不成军。

    她同老王爷的那一场博弈,用了自个儿的年华为代价,物是人非四个字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稀释,好似一把钝刀在缓缓割肉,并未觉得何时有过难以忍受的痛楚。

    可李栖梧的转变迅速又猝然,快得像一把剜心的刀,她仿佛还能忆起初入宫时红花少年露出虎牙的笑,今日却以这样一副轻蔑又倨傲的姿态来应对她。

    她以一双同故人极其相似的眸子,决绝而残忍地告知她,她的面目有多么可憎。

    她听见自己心底绝望而嘶哑的哀鸣,将原本苟延残喘的柔软撕扯殆尽。

    雨幕愈来愈密,稀稀拉拉的秋风将门扉叩得铛铛作响。大明宫内一半的热闹在收灯拾盏的含元殿,一半在太医院倾巢而出赶赴的安寿殿。两仪殿内棣棠敛着裙子将灯盏灭了,领着宫人轻手轻脚拢了门,静待范媚娘安息。

    范媚娘侧卧在床间,动了动僵硬的右足,今日太医查看过,说是无碍了,便拆了桃木板,只道再用一段时日的敷药便能康复如初,她将不大灵活的脚踝缓缓绕了个圈儿,望着秋意朦胧的纱窗散着酒意。

    外头却忽然传来不寻常的骚动,仿佛有宫女压抑的惊呼声,又有低低的回禀声,甚至还有不分明的劝慰声,嘈嘈切切挤在一处,扰了范媚娘的安歇。

    吵闹成这样,却无一人敢来回禀,范媚娘心下疑虑,起身下床,扶着桌沿往外走,外头的影子朦朦胧胧,她的心似被秤杆子挑起了似的,望着那剪影顿了顿身形。

    袖口晃动,范媚娘将门推开,瞧见雨幕里的李栖梧。

    伏地的宫人霎时静默,只余下小雨滴滴答答的声音。是李栖梧,又好似不是李栖梧,她孤零零地站在雨里,起伏着胸骨望着她,眼眶红通通的,嘴唇被咬得惨白,脸上雨水肆虐,又仿佛掺杂了一些旁的东西。

    她从未见过李栖梧以这样无助又哀伤的眼神望着她,好似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寻求屋檐的庇佑。

    范媚娘眉心不经意地皱起来,朝她伸出手,曼声道:“进来。”

    她听见满地的宫人在她的尾音中倒抽了一口气,仿佛窥见了什么紧要的机密。

    李栖梧恍恍惚惚地望着她的手,将攥着袖口的手松开,在空中晃了一晃,随后搭在她的掌心。

    范媚娘反握住她,回身将她牵进了殿。“咔哒”一声响,泼天的雨声被时隔绝在外,只余暖融融生香的寝殿。

    李栖梧低着头,任由她拉着,望着她逶迤在地的裙摆,眼前的水一滴滴砸在地面,她不晓得还能去哪里了,含冰殿不想回,安陌出了征,紫檀又是那一位指来的人。甘露殿不能去,今日阴雨,贺兰玉欢必定膝疼难眠。

    唯有范媚娘,唯有大明宫中最孤独也最桀骜的两仪殿,更是同安寿殿毫无瓜葛的两仪殿。

    她不自觉地抓住范媚娘的无名指同小指,愈握愈紧,似溺水求生一样攥着暖暖的依托。

    范媚娘比任何人都先察觉到她的不寻常,她也不问,只将旖旎的步子停了下来,任由她拽着,待她的力道松了松,她拉着她继续走,走到床边坐下,自个儿也坐到一边,双手撑着床沿,活动劳累过度的脚腕。

    李栖梧的情绪在她缓慢而安静的动作下镇定了七八分,她抽着鼻子瞧着范媚娘脚下画圈的动作,左三回,右三回,不紧不慢,优雅镇定,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后知后觉后背阴冷,牙关隐隐打着颤。

    范媚娘实在是太不可爱的人,将她领回来,又搁在一边,不问她从哪里来,是什么缘故,亦不会同贺兰玉欢一样要她换下湿透的衣裳,替她递来干燥的巾帕。

    甚至,她连灯也懒怠点,尽管将她抛在黑暗中,而后旁若无人地活动脚踝。

    李栖梧生气,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先前的悲伤散了些,却涌进了更多更复杂的情绪,她的思想渐渐被范媚娘的身影充盈,将痛换做了一浪一浪的酸。

    范媚娘的侧脸在暗夜中最是好看,诡谲又妖异,像是勾魂夺魄的精怪。李栖梧脑子里嗡地一声撞出太皇太后说的“不得善终”四个字,令她的嘴唇在寒气中本能地一哆嗦。

    范媚娘转头瞧她,撞进李栖梧的眼里,她的眼神从未如此直白过,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矫饰,只余了简简单单的几样情绪。

    她没有回避范媚娘的对视,她在告诉她,在让她感知她,在倾诉她的与日俱增的痛楚和缠绵悱恻的思慕。

    范媚娘的小指微微一动,偏了偏头,扇动眉睫将她眼里的内容照单全收。

    她忽然在李栖梧的眼神里明白过来了什么,方才推门时隐约听到太监说摄政王自安寿殿来,又是这样一副受尽折磨的凄惨模样。范媚娘转回头,李栖梧知晓的真相比她迟上那么一年半载,她早便想过有这样一天的到来,也应当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她眯起眼,轻轻地笑了笑。

    李栖梧听见她款动的鼻息,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哑着嗓子开口:“笑什么?”

    她的笑容不是嘲笑,也并非喜悦,而是一种姗姗来迟的落寞和通透。

    她以秋雨一样诱人入喉的嗓音说:“笑王爷在这里头许多年了,却从未瞧清过大明宫的模样。”

    这是囚牢,是棺木,是万人殉葬的深坑,是白骨累累的坟冢。

    李栖梧在范媚娘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诡异,令她几乎忘记了自个儿的疼痛,只缓进缓出地呼吸着,等待范媚娘的下文。

    范媚娘脸上仍旧挂着不差分毫的微笑,眼神在黑暗里空洞又乏力,像正从一场沉沉好睡的催眠中醒来,缓慢地活动僵硬的筋骨,一如她活动被桃木板禁锢的脚踝。

    她道:“哀家三岁识字,五岁成诗,惊才绝艳,咏絮莫及。”

    她骄傲的神情令李栖梧胆颤,仿佛要知晓一些比方才更残酷的真相。

    范媚娘却丝毫没有理她的心思,只徐徐道:“哀家的兄长个个儿不成材,范仪只看重哀家。请了京城最好的名士教导哀家,偏哀家不爱诗词爱孔孟,他便同哀家说,皇上有意设女官,若哀家有报效之志,今后必能为官拜相,称重天下。”

    李栖梧难以想象,范媚娘从前竟是这样的女子,胸有沟壑,俯仰万民。她仿佛瞧见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华衣少女,满腹经纶踌躇满志,眉宇间有不逊儿郎的胆识与魄力。

    范媚娘将活动脚踝的动作停下,探下身子,捧着一边的脸颊,侧着脸,似牙疼一般皱了皱眉头:“天化二年,范仪同哀家说,皇上赏识哀家之才,宣哀家入宫。”

    她的眉头轻轻一跳,经脉一动,好似咬住了那颗折磨已久的痛牙,缓声道:“哀家即刻便入了宫,备上了增删五回的文章。”她轻轻“噢”了一声,好似不大紧要地提点了一句,“便是那篇《治河要》。”

    余下的话语省略在她意味深长的停顿中,正当年华的少年天子瞧着她不施粉黛,脆生生地引经据典,思国忧民,饶有兴味的眼神却绕过了那《治河要》,只落在她花瓣一样的嘴唇,和初见丰盈的胸脯上。

    李栖梧的忧惧同眼皮一样抖起来,她望着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的范媚娘,毫不费力地便猜测到了之后的情形——他强要了她。

    他强占了她的身体,同时摧毁了一个怀才少女引以为傲的自尊和抱负。

    范媚娘卷翘的睫毛交合在一处,又分开,在凉薄的月色中抖了抖,抖出了被时光碾得不剩什么的屈辱,她又笑了笑,看向李栖梧,摇头道:“在许多人眼里,一个姑娘的价值,不在头脑,只在身体。”

    她点点自个儿的太阳穴,又将食指虚弱地点了点李栖梧的胸前。

    她咧着嘴笑起来,媚眼似被烟火燎了,不胜力地眯着,眼角湿湿的,在她漫不经心提起的眉头下,瞧起来又仿佛只是困倦。

    李栖梧的心在她的细微的表情里被碾得稀碎,鼻腔的酸涩将她的话语梗在喉头,她一直想要了解她,却开始惧怕了解她,她伸手想要拉住范媚娘从她胸前离开的手,却只拽住了她薄纱一样轻的衣袖,掌心的伤口被摩挲得生疼,她却一刻也不想放开。

    范媚娘这才注意到她手掌的烫伤,她将咬着的下唇放开,将李栖梧的手摊开放到床上,盯着李栖梧手掌因血肉模糊而打乱的纹路,食指探出来,小心翼翼地触了一下伤口的边缘,李栖梧疼得本能地动了动指头,蜷起来将她的指尖松松握住。

    范媚娘深吸了一口气,垂着头,后背凸起的蝴蝶骨迅速地抖动了两下,以微不可闻的嗓音继续说:“后来,哀家遇见了武昭。”

    李栖梧眼神一缩,咬住嘴唇,将她抚摸自己伤口的手反手按住,牢牢压制在床上。

    她以祈求的眼神望着她,好似在说——别说。

    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从范媚娘开始发抖的一刻起便明白了,她不再探究了,也不再过问了,她宁愿范媚娘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如烟似雾的妖邪,她抓不住她,也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她。

    若是要瞧见范媚娘这样一副颓然卑微的模样,她此生都不要再了解她。

    范媚娘缩着肩膀,动了动脖子,声音似从鼻腔里闷出来,她说:“武昭……”

    彼时母仪天下的皇后,万人敬仰的才女,阖宫爱戴,先皇敬重,温柔良善,谦和有礼,民间传颂“生女当如武氏女”的武昭。“天化三年,武昭瞧上了初入宫的哀家,胁迫哀家做她的……”

    范媚娘抬起头来,笑意凄凉得令李栖梧不忍相顾,她似乎是想要笑,却将嘴角抽搐一样抻了一抻,飞快地吐出了两个字:“禁脔。”

    禁脔二字,足够了。

    “吧嗒”一声,她感到有水滴滴在她的手背,她泪盈于睫地望着李栖梧,李栖梧的面庞木得似石刻一般,唯独有一滴水痕自眼畔滑下来,范媚娘低了低下颌,将酸楚的言语低回喉咙,淡淡一笑。她不想问滴下的是泪水抑或是雨水。不重要。

    李栖梧心里有她,她手心的颤抖告诉了她一切。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拍拍她的手背,她在安抚面前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姑娘,又好似在安抚多年前那个晚晚惊惧的女孩儿。

    她说,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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