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笃笃叩响,惊扰了黑夜里对坐相望的二人,棣棠独自一人走进来,弯腰垂头托着托盘,上头放着整整齐齐的一套男装。棣棠如今倒是稳重了许多,范媚娘将李栖梧拉回殿时暗暗瞥上一眼,便能心领神会地上内务府领一套干净的蟒袍。
她在漆黑的宫室里慢吞吞地走来,将衣裳搁到一边,正欲反身回桌前点灯,却听得范媚娘道:“不必了,退下罢。”
棣棠领命下去,范媚娘将按住李栖梧的手缩回来,凭着记忆寻到床榻边因腿伤而备着的药箱,顶着稀薄的月光,为李栖梧擦拭清理伤口。
她本不欲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她迫切地想要找一些什么东西来转移她的难堪。尽管李栖梧在她垂头顾手后才将视线沉甸甸地放置到她的头顶,但她还是生出了无所遁形的难堪。
她曾失落的倾诉欲不是个好东西,竟然让她在李栖梧的眼里瞧见了怜悯,那点子怜悯在李栖梧极力克制下更显得可怜,好似在称量她仅余的为数不多的自尊心。
她其实还有许多许多没有告诉面前的姑娘,比方说她在被侵犯的那一刹那便看清了范仪的阴谋。先皇年幼登基,在摄政王的威权下压得厉害,生出了一些令人作呕的阴暗面,他在旁人的抱负被践踏时最是欢喜,在瞧见有政见的人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时最感兴奋——他要靠折辱旁人的傲气,来清洗身为天子的挫败感。被范媚娘唤作父亲的那个男人,精心调养了一个正合口味的玩物。
他甚至不喜欢她的名字,于是随口赐了一个最是伏低做小的,媚娘。
再比如说武昭正是瞧见了她抚琴时显山露水的野心,才命她前去“请安”,她此后便不再弄琴弹筝,却曾在某个少女惊喜的眼神里破了例。
还有,李长治。
天化五年,她有了身孕,她憎极了这个屈辱的骨血,想要吞服红花,却被许多年来无嫡子的武昭以照料之名圈禁殿内,以范媚娘幼时最亲近的奶娘性命相胁,勒令她将其诞下,自后便收于膝下,亲自教养。
武昭薨后的那段时日,她对着李长治,好似在对着一个小小的武昭,谦和有礼,饱读诗书,连那份伪善都学得恰恰好。
她将李栖梧受伤的左手一圈一圈缠起绷带,也缠起了一些经久不愈的伤口。
她望着李栖梧雪白的手腕,青紫的血管埋伏其中,通透得像成色极好的珠玉,范媚娘往常总是耷拉着眼皮儿,还未曾仔仔细细地瞧过李栖梧,在这一个五指模糊的夜晚,她却只觉比烈日高悬时看她看得更清楚。
范媚娘的懒怠只因她疲倦,她做腻了范仪的女儿,先皇的妃子,皇子的母亲,她亲手斩断了所有的牵扯,不想再被任何一种身份定义。
可是……她轻轻地碰着李栖梧的无名指,南巡时山野村夫的那一声“弟妹”,她竟然很不想反驳。
她瞧见李栖梧沉默地拿起衣裳,走到屏风后将湿哒哒的衣服脱下,拿起托盘上的面巾,恍惚地擦拭着身上的雨水。范媚娘往后一靠,反手撑着床,偏头望着窗外的雨滴,头一回放任自己整理心头堆积的情绪。
她是从什么时候将李栖梧放在心里的呢?是她欲语还休的克制,是她强压心跳的隐忍,是她转头侧脸的回避,是明明渴求却移开的视线,是她分明心动却缩回的手,是她为衣冠不整的自己穿好衣裳的那一刻,好似在将她一塌糊涂的人生拾拣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回头对她粲然一笑,羞涩得仿佛藏好了什么珍宝。
珍宝?范媚娘只觉双目涩得厉害,酸胀在鼻腔横冲直撞,令她不自觉地张了檀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站起来,轻步踏到桌边,拎起凉透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李栖梧换好衣裳,手扶着屏风,却迟迟无法出来,她听着她饮水时轻轻吞咽的声响,顿觉回忆不起来和范媚娘的种种过往。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肋骨间有了和范媚娘旗鼓相当的回响,在范媚娘轻轻敲击自己的脑袋,又轻轻敲击她前胸的时候。
她煞时便明白了她同范媚娘共通的地方在哪里。她好似听见范媚娘在同她说,你瞧,你若要位极人臣,平定苍生,也仍旧需要藏起胸脯。安陌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你能力排众议恢复她的姓名,却不敢将她的女儿身置于人前。
她同范媚娘,也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证明了同样的事情。
她自嘲地笑了笑,整整矜贵的袖口,落下睫毛往外走,她走到范媚娘身边,侧了侧脸,声音似是从喉头呐了出来:“本王……我走了。”
范媚娘将茶杯搁下,听见身后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踏,她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正欲往床榻边去,却忽然手腕一紧,暖香袭来,李栖梧折返回身将她一把抱住。
李栖梧在抖,亦不意外地发现怀里的范媚娘也在抖,她将揽住她腰的手又箍紧了些,下巴压制在她的耳侧,嘴唇微微张着,气息同鼻端的呼吸一齐进出。
她再也控制不住心脏的拉扯,她认命地闭上眼,从她的耳廓开始吻她。她的嘴唇冰凉,还带着隐隐的颤栗,却比任何一次都温柔,好像在虔诚地将自己的心思坦荡剥开,一眼一眼地指给范媚娘瞧。
范媚娘揽住她的肩头,不自觉地将头侧了过去,眼里凝固的泪水化作刻意的湿润,秋意深深地点缀在她的瞳孔里。她万物不过眼的神态在李栖梧簇簇火苗一样的亲吻里分崩离析,她感到有一位少年历尽磨难攀爬至枯木丛生的悬崖顶端,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地灼烧覆盖的野草。
“阿梧。”她克制不住地轻唤了一声那个少年。
她的呼唤令李栖梧的吻重重地落下来,她捧住范媚娘的脸,寻找到她微微咬住的下唇,而后轻柔地噬舔着,同她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她听见自己澎湃的心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嶙峋的岩石,每一声回响都在提醒自己——她想要她。自一开始就想,想到深入骨血,想到食髓知味。
她的眼波映照着范媚娘动人的眉眼,右手自她的肩胛骨而下,绕过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将包裹珍馐的绳结缓缓拉开。
靡靡的小雨浇灌在宫中,草木不分贵贱地享受恩赐,伸展腰肢。大明宫一派寂静,三三两两值夜的宫人摇摇晃晃地撒着灯影。御林军整齐地踏着步伐,将宫闱的秩序维护在无情的铁面里。安寿殿的太医围作一团,心里怀揣着不敢声张的太皇太后的油尽灯枯。宫墙的垂柳边躺着酒酣的官员,金箔纸同溪边飞花裹作一处,细细密密携裹拂来,落在醉人喜气洋洋的脸上,畅笑得不知今夕何夕。
王臣,百姓,婴孩,老朽,唯独在面对昼夜的辰光时是这样公平。
两仪殿内帷帐翻飞,似拉开一场春情旖旎的帷幕,将床榻之上交颈相对的二人勾勒得缠缠绵绵。
发丝铺散在锦缎上,翘起的发梢卷着进进退退的低吟,微陷的发根牵扯着来来回回的抚慰。
李栖梧的眼阖得只够容纳身下人姣好的唇线,她好似在以情人的姿态抚摸一朵终于采撷的牡丹,中指指腹自上而下地勾勒茎秆的线条,柔软的掌心将饱满的花瓣松松握住,再放开时层层叠叠的花瓣颤颤巍巍地开放,令她毫不费力地温柔剥开。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妙,将嘴唇和手指赋予了矛盾的能力。她在膜拜她,又在亵渎她,在掌控她,又在臣服于她。
她在探索她的软弱,顶撞她的嚣张,勾挑她的矜持,安抚她的惊惧。
她在她生命里不厌其烦地进出,以颤栗的形式将每一次来回遗留在她未出口的低叹里。
范媚娘勾住她脖颈的手好似攥住了她的心脏,令她胸腔涨得发慌,只能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而后化作杂乱的吟哦。
她等得太久了,久到她不紧不慢的动作都在轻轻颤抖。她终于明白,有的感情是细水长流,有的感情却是抑之愈盛,是迫不及待,是焚如燃眉,是天雷勾动地火一样的轰然炸裂。
她只能在这样的轰然倒塌中顶着零零碎碎的灰尘不管不顾地亲吻她。
吻的是她喂她葡萄时湿漉漉的手指,是她送《花营锦阵》时调笑的嘴角,是她回廊夜钓时尴尬回避的眉眼,是她勾住自己腰带时酥麻的感官。
还是她射杀亲子时眼角不胜力的哀鸣,是她回敬自己“牝鸡司晨”时克制不住的野心,是她被侵犯时红着眼眶注视自己的软弱,是她将匕首塞到自己手心的凛然与决绝。
更是她被褪去衣衫时瞳孔中掩藏得极好的羞涩,是她以为自己未说出口的“不及某人”,是她趴在温泉石板时被蒙住眉眼的乖巧,也是她在听到自己喊她“阿徵”时的恍惚和失神。
“凤之来朝,非梧不栖,王爷的名儿最是好。”
……
“阿梧。”
原来最性感的,莫过于经历。
李栖梧亲吻着她同她所有的记忆,她没法子不承认,她爱极了她,爱得五脏六腑都扭曲,爱得心尖都发酸。
“你做过最孤独的事情是什么?”
爱你。
因为爱你,我的信仰,思想,教养,善意,甚至良心都与我背离。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歌颂,嘲讽,慨叹,抑或是哽咽。但她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沉沦。
她听到范媚娘用一览无余的身体告诉她——同我一起站到黑暗里,它会遮住你所有的阴暗面和负罪感,你不必再害怕,不必再挣扎,你只管抛下千世万世而不顾,与我,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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