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寿宴自是上下俱欢,其乐融融。三宫六院一派和气,李范贺兰三人端庄持重,觥筹交错间端酒进觞,李栖梧眼风投得恰到好处,除却暗地里不动声色地命紫檀将范媚娘席前的菊花酒撤下来,这酒性凉,同她的敷药相冲,其余的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撤席后已是亥时,大明宫似沸水离火一样沉寂下来,车水马龙自宫门前次第分离,冲天的酒香果香经久未散。这是大明宫最鼎盛的时刻,盛放得好似夜空轰然作响的烟花,贪杯的官员挺着大腹,离了宫门便坐在街边脱靴,宴上沾染的金箔纸从袖口撒出来,同洒落的雨滴一样纷纷扬扬。

    李栖梧在绵绵雨滴中扶着酡红的脸颊回殿,正拧了热帕子敷脸,欲梳洗歇下时却想起傅茗送来的信,便一手以毛巾捂脸,一手抽出折子里的信,坐到榻上。

    紫檀端来醒酒汤,李栖梧示意她搁到一旁,将信函撕开,就着桌上的灯烛开始瞧。

    信是蜀郡安亭的字迹,话寥寥几句,一星半点寒暄也无。李栖梧的视线有些模糊,酒意令她难耐地抻了抻眉头,好半晌才瞧清了,她的面庞平静得过分,唯独只小小地吸了一下鼻子,纸张的边角轻轻抖起来,她将眼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而后望着跳动的烛火,将信叠好,出神地递到烛火边缘。

    小小的火焰像试探一下,在信纸的边角绕圈,之后才大开杀戒地将其包裹,一下子要蹿到李栖梧的手背上。

    她望着信纸被碾压一样落为灰烬,李栖梧将最后半截丢下去,摩挲了一下空落落的指头,而后竟伸手将跃动的火焰压制住,一把牢牢按住了尖锐的烛台。

    有皮肉灼烧的味道随着青烟从指缝间泄露出来,烛台的热油蔓延在手心里,钻心一样的疼,甫进来的紫檀大惊失色,忙将她手翻过来,上头青黑烫了一片,外延红浸浸地鼓了几个泡,她的无名指本能地动着,脸上却一丁点反应也没有,唯有下颌的肌肉鼓一下,缩回去,再鼓一下。

    像一场山雨欲来的愤怒和哀鸣。

    紫檀哆嗦着嘴唇,忙要叫人传太医,李栖梧却动了动手,手背往她嘴唇间一撞,示意她莫要多言,而后站起来要往外走,紫檀怔怔地望着她,却见她停了下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而后咬着青筋转过头,将桌上的烛台狠狠扫倒在地。

    紫檀吓得瘫坐在地,眼泪登时簌簌落了下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栖梧,面色惨白,青筋暴突,睚眦欲裂,惨淡至极。

    她膝行上前,想要抱住她的小腿,却只见她怔怔地转了头,提步往外去,紫檀攥到手里的袍脚因着她的前行被一寸寸扯出来,她回头含泪望了那地上的灰烬,头一回恐惧到这样的地步。

    外头阴雨绵绵,安寿殿还未失去寿宴的喜庆,宫女太监们趁太皇太后歇下了,躲在回廊下窸窸窣窣地讲着席间的趣事,倏忽听得宫门大动,几个婆子从前院儿跑来,一叠声儿喊道“摄政王来了!”

    摄政王驾到是常有的,却不知几位嬷嬷缘何唬成得同筛糠似的,宫女太监们往前头去,却只见雨幕中摄政王穿着蟒袍独自前来,不着人通传,也顾不得跪拦的宫人,径直踹门入了太皇太后的寝殿。

    寝殿的门被她甩袖“轰”一声砸上,像将安寿殿翻腾着震了一回。

    外头的宫人面面相觑,里头刚伺候太皇太后歇下正在灭烛的沉香亦是吓得不轻,见李栖梧沉脸咬牙走进来,对她不置一眼,直直走到太皇太后床前,一把扼住方才惊醒的太皇太后的喉头。

    她不堪重负地眯着眼,雨水从睫毛上滑下来,月光的阴影中脸色发青,牙关咬得令她的五官有些扭曲,虎口张开掐着年迈而脆弱的脖子,贴着她的皮肤同腐皮似的,太皇太后来不及说什么,只嘶着声勉力呼吸,眼珠子突出来,且惊且怒地瞪着她。

    沉香大惊,忙将剪子放下便要扯嗓喊人,却听得身后李栖梧咬牙开了口:“你喊一句试试!”

    她的嗓音喑哑,字句仿佛从牙齿间挤出来,语义中毫不遮掩的威胁将沉香惶然击倒在地,她望着喘气艰难的太皇太后,只能跪到李栖梧旁边,一下一下地叩着头。

    李栖梧动了动脖子,将头上的动作渐渐收紧,指头箍进她的筋骨里,轻而易举地感受到血脉跳动间微弱的生命力,这点生命力令她想起了另一个人的,令她忽然鼻头一酸,眼泪迟到地盈满眼眶,她极力克制,以哽咽到颤抖的语气说:“你杀了我父亲。”

    这几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让她的手不胜力地松了松。安亭的信不过寥寥几句,早前她命探查的父亲病因终是有了结果,除却老王爷本身偶感风寒之外,太皇太后命人从京城送了毒性剧烈的砒石,他日日吞服,回天乏术。

    沉香见她手松了力道,忙上前扯开她,将剧烈咳嗽的太皇太后护到怀里,抚着胸口顺气。

    李栖梧手上的水泡在方才的动作间被磨破,血水黏腻腻地污了一片,她见太皇太后将沉香挥开,扶着床沿,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眼神望着她,轻声肯定:“哀家杀了他。”

    她望着悲痛至极的李栖梧,她连愤怒的模样都似极了那个人,那个她从十几岁起便爱了一辈子的人,她仰仗他,利用他,最后命宫人亲手送去□□,结果了他。

    她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他离京时对她爱恨勾销的一笑,他的笑容永远像二十来岁的少年,通透又温柔。

    她学着他那样提起嘴角,却知道自己保养得宜的面容无论如何也笑不了这样好看,甚至她从李栖梧的眸子里瞧见了自己的扭曲,瞧见了她毫不掩饰的嫌恶。

    她将笑容愈扩愈大,大得几滴滚烫的晶莹陷进眼角干涸的皱纹里,她笑着一字一顿地说:“哀家要他的兵马,却不能令他出山,哀家要你出山。”她的语气嘲讽得厉害,“哀家同江山,只能要一个身为女儿身的王爷。”

    不能再有一个睡在龙榻边儿上的权臣。她老了,唯有牢牢抓住旁人的命门才安心,李栖梧的女儿身是命门,而人中龙凤的老王爷——没有命门。

    他是那样、那样好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有一点儿短处呢?

    他出身高贵,才智过人,富可敌国,兵强马健,若他振臂一呼,又有多少人会选稚子孩童,而不将他拱上高位呢?

    她爱的是他的好处,恨的、惧的、也统统是他的好处。

    她肝胆俱裂地笑起来,躺在床上笑得浑身都发抖。

    李栖梧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凉的地面上,她望着地面精心雕刻的纹路,望着满室的雕梁画柱,望着泣不成声的沉香,望着床榻间声声泣血的太皇太后。

    她想哭,又想笑,想大喊,又想令世界统统安静。她只觉得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似是笑话,她从一开始便浑然不知地踏进了旁人精心设好的圈套里,这个旁人,甚至包括她的父亲。

    她自嘲地咧嘴笑了,袍脚被一双战战兢兢的手扯了扯,又是一扯,她转头,见沉香满面泪痕,对她惨痛至极地摇了摇头,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首,哭颤道:“王爷,并非如此!”

    她一面掩面泣着,一面说:“那送去的砒石以绿豆熬煮过,本无大毒性,主子不知老王爷有病在身,只想要老王爷病弱无法领兵,并非要他的命!谁知……谁知老王爷,分明缠绵病榻,却不置一言。”

    她望着狼狈不堪的太皇太后,泣求道:“得知老王爷病逝那日,主子在院儿里的梧桐下站了一宿,这才一病不起!”

    太皇太后恍惚地张了张嘴,眼里混沌的悲哀浓得令人难以直视。他原来是有短处的,也是有命门的,他的命门,早被她捏得严严实实,他的命门,就是她自己。

    李栖梧轻轻抽泣着,极力控制胸腔里的痛楚和酸涩。父亲爱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爱到了这样的地步,明知她送去的砒石带毒,为了令她安心,竟仍旧日日煎服。并且,竟果真按她所想,将自个儿的亲女送到了暗无天日的大明宫。她想起父王摸着她的头发,哄着年轻气盛的她说你去去就回。她嘱咐父王要看顾好她的黄狗和白猫,白猫肚子大了,待她回来便能瞧见小崽子了,父王一面咳嗽一面应承说好。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她应承了那一句——好?

    沉香咚咚地叩着头,叩得李栖梧的心似被重锤一样翻来覆去地击打。

    沉香见李栖梧失魂落魄地站着,鼓起勇气直起身子,抽抽噎噎:“王爷,主子将所有的纵容都给您了。”

    她缓缓瞧了太皇太后一眼,冒死咬唇道:“自您入宫以来,桩桩件件,尽可着您的喜好办。外头的风言风语听在耳里,兰主子因着王爷的心思而罚跪瞧在眼里,可王爷,主子又何曾为难过您呢?”

    她愈说愈止不住,到后头泣不成声,额头的血同她的眼泪混在一处,声嘶力竭,难言一句。

    李栖梧在混乱的思绪中捕捉到了一句诡异的话,她狠狠盯着沉香一开一合的嘴唇,她说——贺兰玉欢,因她罚跪?

    心中有无数曾被忽略的线条此刻迅速地串起来,贺兰玉欢说的那一句“不喜欢的话”,贺兰玉欢每逢阴雨天疼痛难忍的膝盖,贺兰玉欢替她络上的那一块小玉。

    她将自个儿的情愫同玉一样藏得顶好,好到她即便有所察觉,也可心安理得地将它亲手当掉。

    李栖梧蹲下去,双手捂住眼,肩膀无助地缩起来,抑着嗓子痛哭出声。她心里头好恨,为何将她囚至这样的地步,她什么都没有了,失信于她的父王,另娶他人的傅茗,无力面对的贺兰玉欢,还有,爱而不得的范媚娘。她是天底下拥有最多的人,却也是天底下最卑微的可怜人。

    她甚至后怕地发现,她连哭泣都习惯了压抑,甚至不会似从前那样瘪着嘴扯着嗓子大嚎一场。

    她终于出了声,她说:“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出山?为什么要让我女扮男装?为什么……”要让她遇见范媚娘同贺兰玉欢。

    太皇太后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却只将手颤巍巍地停在半空,她听懂了她的后半句话,却不得不残忍地提醒她:“哀家知道你心里头有谁,可是梧儿,世间所有的一切皆可算计,唯独两心不可,两情相悦中容不得任何猜忌。你同她的感情,根本就……”

    她因李栖梧心疼得难以继续,却仍旧不欲她步自己的后尘,她顿了顿,四字落地:“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李栖梧猛地抬起头,这四个字钉到她骨肉里,令她疼得几乎想要打滚,可她只是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拉了拉麻木的嘴角,重复了一遍:“不得善终。”

    她从头到尾地打量自己,看自己权衡天下的手指,看位极人臣的蟒袍,看踏碎河山的长靴,她忽然在想,傅茗是如何看待她的,是装腔作势的王爷还是退婚失踪的阿梧?范媚娘是如何看待她的,是身居高位的男子还是不经人事的姑娘?贺兰玉欢,太皇太后,宫里的太监、宫女,花草树木,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是女人,还是男人呢?

    她自己,又是女人,还是男人呢?她噗地一声含泪笑了出来,摇头望着太皇太后,她有什么立场问别人呢?连她自己都时常觉得自个儿是个怪物,连带她的爱情,也同她一样,是个怪物。

    她抽了抽鼻子,问太皇太后:“是,不得善终。可这一切,又是拜谁所赐呢?”

    她又何尝不想呆在蜀郡,抱着傅叶声那样乖巧的女儿,做一个什么都不必懂的快活妇人呢?

    她抬头,脖子低得太久了,久到后头酸痛得似针扎一样,她伸着下巴活动脖颈,听着骨节咯吱咯吱发出响声,她将眼泪收回去,慢慢环顾静谧的宫室,半晌才笑了笑,轻声说:“太皇太后,你要本王替你掌着江山。”

    “那不如好好瞧一瞧,从今往后,本王……如何掌管这个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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