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冰殿内燃起了甜腻的苏合香，同李栖梧身上残留的龙涎香混在一处，奇异地中和了些不近人情的清冷，傅叶声爱极了这种味道，绕着熏笼转了一圈儿，又靠在瞧折子的李栖梧腿边绕了一圈儿。
李栖梧见她玉雪可爱，便搁下折子，将她抱到腿上坐着，她手里头捉着一把象牙头的小弓，李栖梧教她张了会子弦，怕她饿着，又令紫檀给她上一碗烫烫的羊奶来。
傅叶声只觉她观之可亲，也将小弓放下，玩着李栖梧的手指，她的指头修长又干净，纹路不干燥也不湿润，指尖错落的弧度像是精心设计过，即便随性的动作亦好看得不得了。她好奇地将自己的指腹同李栖梧的挨在一处，像在研究什么精巧的物件。
李栖梧宠溺一笑，任由她拉着，松松搂着她又拿起折子来瞧。
不大一会子听外头的太监打了帘子，轻敲了敲门，同紫檀说傅家侯爷来了，李栖梧一愣，令通传，太监领命下去，不多时领着一位身着绛紫色朝服的男子躬身进来，那男子至了堂前，规规整整跪下，低声道：“臣傅茗，恭请摄政王安。”
李栖梧自他进来时便垂着视线，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握着折子的手在他的话语中一抖，腿上的傅叶声呜啦一声跳下去，跑到傅茗面前靠着他，惊喜地喊了一声：“爹爹！”
李栖梧愣住，将视线从傅叶声身上落到傅茗伏跪在地的脊背上，她有些迷茫，才瞧过顾安陌给她的信不算太久，以至于她以为傅茗成亲没有多少时日，这会子才陡然想起那信在顾安陌手里头压了一阵，她迟钝地将时间线往从前推了推，在推的过程中又有些钝钝的酸涩，好似她忽然忘记了这些年似的。
她望着傅茗仍旧颀长的身量，背稍稍弓了些，有了点子沉稳的气派，见着她也不再温温吞吞地说不出话了，甚至能恭敬叩头问上一声安。
紫檀适时动了动双足，李栖梧回过神来，将折子搁下，两指往上面轻轻一搭，道：“起来罢。”
傅茗应声起来，垂着头未将眼神直视，只是在傅叶声抱住他小腿时抿唇笑了笑，将她拉到身边儿去。
李栖梧望着傅叶声。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原来如此。
她胸腔里涩涩地叹了一口气，想要松快地笑笑，却只是开口道：“竟是你。”
傅茗习惯性地抿着唇，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仍旧软软的，眉头淡淡的，眼角不似从前那样飞扬了，笑起来嘴角有好看的弧度，她的面庞温润了许多，眼神却笃定了许多。
他垂下头去，想要说许多话，却只拱手躬身问了一句：“王爷可还安好？”
李栖梧垂下眼帘，瞧了一会子折子的封皮，道：“安好。”
锦衣玉食，权力之巅，如何不好呢？
她想了想，找了话头：“前儿本王听奏报，侯爷是袭了爵罢？老侯爷可还康健？”
傅茗道：“是承爵了，家里都好。”
“唔。”李栖梧润了润薄唇，一时只觉无话可说。
于是她端起一旁的茶，浅酌了一小口，问紫檀：“太皇太后的筵席几时开？”
紫檀道：“快了。”
李栖梧浅笑道：“既是如此，侯爷便去备着罢。”
傅茗作揖称是，后退两步却停了下来，从朝服袖口摸出一封信，道：“进京前安亭托臣将这信带给王爷，王爷若得空，便瞧一瞧。”
李栖梧皱眉，令紫檀上前接过来，自个儿亲捏着，而后夹到方才瞧过的折子里，点头道：“一会子寿宴后便瞧。”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有劳。”
傅茗犹豫再三，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抬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领着傅叶声告退。
李栖梧听门帘的声响渐渐消失，兀自发了一会子呆，而后站起身来拍拍袍子，走到书桌前练字，才将笔提起来，便瞥见窗外院儿里傅茗同傅叶声的身影。傅叶声拽着傅茗的袍子不肯走，傅茗无奈将她抱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傅叶声圈住他的脖子，脆生生喊了一句：“爹爹！”
傅茗佯怒颠了颠她小小的身子，温声纠正：“是父亲大人。”
傅叶声鼓起腮帮子，将小脑袋往他肩上一靠，执拗道：“爹爹。”
傅茗笑起来，抚了抚她的后脑勺，抱着她往外走。
李栖梧笔尖的墨坠下来，晕到宣纸上，她回神，将笔搁下，提起嘴角轻轻地笑了笑。
秋夜干燥，空气里燥生生的，似摩擦一下便要起火。华灯流萤一样点缀，箜篌被编钟同琴筝替代，拉开筵席最华盛的篇章。含元殿前殿王公大臣列次入席，井然有序，内宫眷属自后殿而至，静待开席。
后殿回廊几道并行，从一人宽的朱红门蜿蜒至殿，墨绿的瓦檐折射明明暗暗的华彩，李栖梧领着几位宫人，身着四爪蟒袍，沿着廊下穿过前去赴宴，正低头想着白日里的傅茗，却见灯影晃动，左侧的回廊下范媚娘红妆高髻，扶着棣棠的手步履姗姗。
李栖梧放慢了脚步，慢悠悠地同她并肩，二人隔着中央的月季花圃，沿着各自的回廊往殿里去。
灯影款动，暗香款动，零碎的步伐亦款动。李栖梧同范媚娘二人皆无话行步，步子偶然重叠在一处，又偶然在一方的迟疑中分开。
李栖梧有些恍惚，她甚至觉得她同范媚娘的感情亦是如此，许多时候称得上是并肩而行，中间却昭然若揭地横着两道栏杆，残破的脚跨不过来，残破的情也跨不过去。
然而当她隔着回廊瞧范媚娘时，中央锦重重的万紫千红又恰好将栏杆遮掩了，好似隔着她们的只是花朵。
她侧头，在礼乐和光影中看了范媚娘一眼，而后正回来，同范媚娘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错落开。
又行了三两步，李栖梧放缓步伐，迟疑着偏头将眸子再次移向那头，范媚娘视线来不及收回，被她逮个严实，便好整以暇地将眼神拖了下来，同她慢腾腾地对视。
李栖梧停下步子，见范媚娘亦止步对着她，二人皆鼻息微动，低眉浅笑。李栖梧有些不好意思地负了手，见范媚娘身姿袅袅，便偏头瞧了瞧她被遮掩住的右腿，单挑眉尾好似在问她好些没有。
范媚娘慵懒的嘴角扬起来，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李栖梧的笑意软得似萤火流连的弧线，她亦对着范媚娘颔了颔首，而后才一齐转身提步，又往含元殿走去。
乐声同月光一样均匀，洋洋洒洒从未停歇，含元殿忙碌得好似无人在意李栖梧同范媚娘微不可闻的小小停顿，飞檐下的转角处停着半盏掩藏的灯笼，灯笼的主人白衣翩翩，衣袂在透明的洒金宣纸上投射下阴影。
贺兰玉欢瞧着遥遥相望的她们，好似瞧见了一方不起眼的农家院儿，一个腿伤的姑娘右腿夹着桃木板，扶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慢慢走，另一个男装少女唇齿生辉，绕在她身边讲笑谈天。
那一定是顶好的清晨，比宫里的，都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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