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永州的夏日比京城更要热一些,蒸得清晨的薄雾都似热气一般,院儿里凉水湃着新鲜的瓜果,葡萄藤上立着几只黄鹂叽叽喳喳地叫早,西北角撒了一把小米,一两只麻雀呼朋引伴地啄食。

    范媚娘收整好形容,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热热闹闹的民间风光,她倚着门边瞧了一会子肥硕的雀鸟,只听门槛响动,一袭棉麻米色长衫的李栖梧拎着一桶水进了院儿,她挽着袖子,水桶放下时砸出晶莹的水珠子,溅到纤细的小臂上,她同范媚娘含笑打过招呼,发髻梳得不如在宫中时规整,却松松散散的别有一番自在滋味。

    李栖梧总是如此,似一粒有蓬勃生命力的种子,在蜀郡生成青竹,在宫中长作珠花,在这镇上,便成了陌上韧草,打水做饭她干得,摘果喂鸟她也不落下,甚至还得了邻里大娘们的喜欢,外出遇上总要殷殷切切地问上两句好。

    可许多时候,范媚娘又总觉得她什么也没变过,只是一株清凉俊秀的梧桐,哪怕她杀伐决断也好,悲痛欲绝也罢,甚至步步攻心,却总遮掩不住她眉睫垂下时梧叶遮阴的温柔。

    可她的温柔,却有不动声色的力量。好比说她从不让范媚娘淘米做饭,总是自觉自愿地入了厨房,可范媚娘却鬼使神差地在她烟火缭绕的侧脸里发了愣,在她皱眉时顺手递上一柄乘了一半水的葫芦瓢。

    范媚娘坐到葡萄藤下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荡荡吹风。她望着漳州的方向,一连住了许多日,安阳王怕是快按捺不住了。

    思索间见李栖梧从屋里出来,捧着一件前日换下的衣裳,颇有些纳闷地望着范媚娘:“这衣裳,是你缝的?”她细细斟酌了用词,不晓得是用“缝”好还是“绣”好。

    见范媚娘不否认地扬了眉头,李栖梧不自觉地扯着嘴角,又审视了一眼胸前玉檀色的海棠,这衣裳原本勾破的地方不过一指宽,略略缝补两针便罢了,哪里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欲盖弥彰?

    她好笑地将衣裳搭到臂弯儿里,抱着手臂斜靠到门框上,笑问她:“你不是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范媚娘轻哼一声,低头视察自个儿的腿上的桃木板子,语调缓缓:“我从前可曾有过需缝补衣裳的时候?”

    她的话语明明白白,能勉力绣上一朵海棠,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李栖梧无奈地耸肩,却还是将衣裳收好,走上前将她拉起来,扶到院儿里的石桌旁坐下,道:“里头有些闷热,我熬了粥,一会子便在院儿里头用罢。”

    她说完走至厨房里,将碗筷和米粥端出来,正同范媚娘一边说着话儿一边整碗摆筷,却听得门被敲得砰砰作响,她将筷子放下,亲去开了门,却是寻常送药的小厮。

    那小厮将牛皮纸包好的药材递给李栖梧,又收了她几块铜板,李栖梧疑道:“怎的这许多?”

    小厮一面整着药箱一面叹道:“这是三五日的量,暂且先使着罢。东边儿兴兵了,还不知这永州能安稳几日呢。”

    兴兵?李栖梧转头同范媚娘对视一眼,忙问他:“哪里兴兵了?”

    小厮将药箱背上:“您还不知呢?漳州乱平了,安阳王却反了,自建州兴兵,怕是要往咱永州打。”

    他一面嘟囔,一面愁色满满地摇头叹了一句苦哇,见李栖梧没有别的话儿,才作了个揖拖着药箱子走了。

    李栖梧将门掩上,神情凝重地坐到范媚娘对面,粥自是顾不得吃了,只叹了一句:“他终究还是反了。”

    安阳王大军势强,顾安陌领着小小永州之兵自是不能强抗,若没有摄政王同皇太后这执政二人的手令,旁的兵马也调不来,此刻应是退守永州,候着她同范媚娘。

    李栖梧忽而觉得胸口哽得慌,她望着桌上熬得喷香软糯的小米,盛在最朴素不过的粗瓷碗里,却倒映着两位承担着黎民苍生之责的女人沉重的眉目,强烈的反差令她颇有些恍惚,她伸手摸了摸碗壁,尚还温热,她将碗握在手里,放到唇边想抿一小口,却又将其放下。

    她在等着范媚娘说话。

    碗底在石桌上磕碰出清脆的声音,范媚娘蹙了蹙眉头,忽而开了口:“若哀家同王爷再无旨意,京城想要调兵,唯有……”

    发丧。

    她抬头,烟雾朦胧的媚眼直白地对上李栖梧。

    “请皇上下旨,为母后皇太后范徵与摄政王李岘发丧!”

    鸾翔阁内,孟元为首,十余臣子伏地请旨,将带有逼迫的请命抛向上方坐立不安的人影。参差不齐的嗓音似重捶一样敲打着纯金锻造的龙椅,从龙椅上弹了回来,引发隐隐的震动。

    诸人心里都明白,李栖梧同范媚娘遍寻不获,已是凶多吉少,永州苦苦支撑,已是回天乏术,若京城再无动作,安阳王大军必会势如破竹,攻城掠地。

    李长延握着把手上高昂的龙头,“发丧”二字如针扎一般刺着他的心脏,他只觉脸部肌肉的抽动都不大挺使唤了,只能木然地坐着,好半晌才木偶一样僵硬地转头,求助一般望着珠帘后的贺兰玉欢。

    珠帘后已是许久没有动静了,贺兰玉欢垂着脖颈,表情瞧不分明,瘦削的双肩从未如此不堪重负过,双手仍是规整地放在膝盖两侧,却牢牢地握住紫檀木椅的边缘。

    她这一生,经历过许多离别,父母、兄长、先皇,灵幡同挽联一次又一次地挂起又拆下,挂起时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告别,拆下时是又一回龃龉前行的新生,她早便知道终其一生,总归是一个人。只是当“发丧”二字同李栖梧的名字连在一起时,她头一次感受到了肝胆俱裂的痛苦。

    这旨意若是一下,无论李栖梧是生是死,她都再回不来了。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话语比吸气声还要轻:“不发。”

    她这两个字没有用任何自矜自持的称谓和冠冕堂皇的语气,甚至说的亦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不可”,令它听在诸臣和天子的耳朵里如此不合时宜,像是头一次感受到了高高在上的贺兰玉欢心底的执拗。

    孟元的右手缩起来,捉着袖口,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贺兰玉欢语气的不寻常,这样的发现令他狐疑,惊慌,甚至还有自己都不大明白的怒意和心痛。他将头在地上重重一磕,沉声道:“皇上!”

    李长延将额头杵在手掌上,逃避般遮着眼里的泪光,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身前的臣工在逼迫他,身后的皇位在逼迫他,一旁的母亲的叹息在逼迫他,甚至连生死不明的皇叔,亦在逼迫他。

    他攥紧拳头,正要开口,又听得身后贺兰玉欢的声音响起:“不能发。”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没了方才猝不及防的孱弱,权力顶峰的担当在她嗓音里隐隐透出了坚韧和果敢,她轻声道:“如今情势,若替执掌朝政的王爷同太后发丧,内外震荡,人心惶惶,若致朝纲不稳,何人担责?”

    且不论她自个儿的情谊,李栖梧同范媚娘手下压着多少臣工,群龙无首,内外忧惧时又如何抉择?又是否能一心平乱,稳固江山?

    她望着铺散在大臣们脊背上的阳光,道:“传哀家手令,令鄱阳王自广州整兵,派将领前往永州待命,恭候摄政王亲令。”

    她望着窗外,日光铺天盖地,同多年前,她山穷水尽时等来领兵助她的少年那日一样好。她如兰的下巴轻轻一收,低声喊了她一声,阿梧。

    永州城的城门足有四五人高,护城河宽阔而平静,守城的兵士比寻常多了三五倍,敛容肃目握着铁铸的剑柄,官道上时不时有迁移逃难来的百姓,拖着板车带着家眷,一一接受守城门守卫仔细的盘查。

    沿着官道徐徐走来的还有二人一马,马鞍上挂着简单的几件物什和一篓子药材,二人均以粗布条蒙着脸,当先的姑娘右腿夹着桃木板,身后拥着她的少年身姿挺拔,长腿微微夹着马肚。

    李栖梧同范媚娘沉默了一路,自决意回永州城之时起便一路飞奔,如今至了城下,却有意无意地放慢了步伐,日头明晃晃地,将城门处的三个字映照得愈发清晰,李栖梧听着轻一下重一下的马蹄,望着那齐整中正的三个大字,一路走来的辛劳终于要至尽头,却半点松快也没有。

    走一步,肩上便沉一寸,她似乎能清楚地看见身上的权势在渐渐复苏,也能清楚地看见心底那个洗手作羹汤的阿梧在一步三回头地被驱逐。驱逐她的,是权力,也是重担,是一双撑着她坐到最高位的手,亦是扼住她咽喉不许她下来的手。

    她不自觉地将拥住范媚娘的手紧了紧,恍惚说:“不如咱们不回去了。”

    她感到怀里范媚娘的身体一僵。她想说,我带你回蜀郡罢,那里有顶好的茶叶,有顶好的青山,有顶好的野味,保管不会腥得叫她吃吐了。但她只微微笑了一下,未等及范媚娘的回答,便道:“说笑的。”

    她不晓得她同范媚娘今后会是怎样的光景,但大抵不会像今日一样和平了。即便范媚娘同李栖梧可以做一对只谈风月的王爷同太后,她们手底下的朝臣却不甘于此,他们站队是为了更高的顶峰,他们要瞧到那个人坐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卧榻旁没有任何人安睡。

    更何况,范媚娘又何曾是只谈风月的人?

    李栖梧走到城门下,瞧见了眼熟的绝尘骑,那人见到她将遮掩唇鼻的巾子拉下来的一瞬便瞪大了眼,张了几回口说不出话来,七尺男儿瞬间便激动得盈了泪花儿,连滚带爬地到她跟前来,匆匆行了个礼,便遣人飞奔去寻顾将军。

    城门被拉拢牢牢合上,不远处的绝尘骑和凤字营浩浩荡荡地跑来,训练有素地分列两侧,百姓早被驱散得回屋回避地紧闭门窗,干道上寂静得落针可闻,飞奔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袭来,带着重逢的迫不及待。

    李栖梧扶着范媚娘下了马,众人俯首,山呼千岁,山谷回响,日月可闻。

    李栖梧穿着布衣,看着匍匐跪下的兵士和恭恭敬敬的臣子,她见带着脚伤的范媚娘微微一晃,她本能地动了动手指,却没有伸出去,只瞧她扶上一旁的凤字营将领,指头搭得随意又尊贵。

    流落时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总可以腾出手来拥抱她,可如今大权在握了,好似便再也没有任何空隙去牵她的手。

    她垂下头,余光暗暗扫了范媚娘一眼,想起铁锅里未喝完的半锅粥,葡萄藤下晃悠悠的秋千,和院子里啄小米的麻雀。

    她忽然有一种奇妙的错觉,好似她同阿徵,就这样过完了长长的一生。

    (第五卷动紫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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