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掌柜的三十岁上下,一人有二人宽,抖着横肉堆在绫罗绸缎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原是前几日从永州城里被遣来的,老板因着永州的战事,念及时局不稳物价动荡,便来了这韶州附近的永临镇,将当铺同米行盘了下来。
他见李栖梧风尘仆仆衣着朴素,又领口遮着半个脸,只以为是得了好处的小贼,却不想她掏出的这玉这样好,顿时收敛了形容,双手接过细细摩了一摩。
他一面摩挲着触手生温的白玉,一面暗眼打量李栖梧,正逢店小二近前附耳言语了几句,掌柜的脸色一变,令李栖梧恭候一晌,便捉着袍子匆匆往后头去。
当铺后头停着一辆青蓬玉顶的马车,掌柜的在外头细细回了一番,车里头探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将白玉接过去,不多时出了声:“宫里头的东西。”
那姑娘将白玉递还给他,轻声笑道:“既是一样自那里头出来的,便是缘分,你多多给一些,行个方便。”
掌柜的连声称是,又举着那玉往前头去了。
李栖梧抿唇候了一会子,见掌柜的面带笑意地出来,偷瞧了她几眼,而后呈上了契书同两袋锦囊,李栖梧接过来,掂了掂,有些诧异,待探手揭开往里头瞧了瞧,竟是黄澄澄的金锭子,李栖梧瞄了掌柜的一眼,欲言又止,只低声请他将白玉收好,才又行色匆匆地去了。
镇南的宅子都不大,价钱亦不高,李栖梧同范媚娘挑了一方干净亮堂的小院儿,青瓦白墙衬着四方井同蔓蔓葡萄藤,倒也算雅致。李栖梧简单拾掇收整好,便向街坊打听了医馆的所在,又马不停蹄地去请了郎中。
永临镇虽小,这老郎中却是经验丰富,眼瞧着李栖梧出手阔绰,立时便领着药倌儿上李家院子来。细细瞧了半晌范媚娘的伤,那腿足仍旧同冷玉似的,外头寻不见什么伤口,肿胀亦不算顶严重,只脚踝处往一旁拐着,很有些扭曲。老郎中握住她足底左右轻轻别了几回,又捏了捏她凸起的肿胀处,询问范媚娘疼痛几何,范媚娘却淡淡摇头。
老郎中甚是诧异,这姑娘是明显的骨伤,寻常人家早疼得哭天抢地,这姑娘却只将下半张脸掩在绢子里,眉目星星点点的褶皱也无。
李栖梧坐在一旁,手不自觉地轻轻拽着范媚娘身后靠的枕头,听得老郎中一面写方子,一面感叹道幸而尚算及时,若再晚一些,畸骨生长,肌腱粘连,若再想康复,怕是要受大罪了。
李栖梧见范媚娘不置可否地侧着头,遮掩不住轻狂的眉眼,便探手拎过被子将她光裸的脚遮住,抿着唇角接过郎中开的方子。
说话间药倌儿寻来了桃木板子,老郎中令范媚娘平躺于床榻上,又请李栖梧按住她的肩臂,口中含了一片小参防止她咬住舌头,这才开始接骨正位。
屋内是幽幽的药香,唯一的声响便是郎中揉着骨节的声音,范媚娘微微阖着眼眸,额角脖颈的冷汗慢慢沁出来,李栖梧能清晰地瞧见她太阳穴青筋暴起,她却一声不吭,看向窗外的视线松松散散的,连李栖梧按住的肩膀亦是软软绵绵,若不是时不时有一声不合时宜的闷哼,仿佛她仅仅只是汗意沉沉地从春睡中醒来。
郎中一面留神着手下的骨位,一面皱眉瞥着范媚娘,他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不喊疼亦不落泪,那神情却不是寻常的坚毅,却仿佛只是……无所谓。
过了大半个时辰,老郎中才将范媚娘的腿脚以桃木板固定好,又捉着袖子擦了擦下巴的汗,依着方子细细嘱咐了一遭,这才携着药倌儿去了。
李栖梧抓完药回来,已是日渐西沉,范媚娘的脚踝当以断续、血竭、苏木、乳香每日外敷,兼着内服骨碎补,如此将养三月有余,方能康复如初。她掂了掂手头的药串子,如今周遭兵变,药材吃紧,幸而那当铺掌柜尚算公道,否则又哪里能供着范媚娘续药养伤?
待范媚娘饮了药,俩人应付了几个外头买的糕点,便梳洗了要歇下。李栖梧将大一些的寝室让给了范媚娘,自己去往一墙之隔的小隔间儿。
满月当空,似被描出来一样挂在葡萄架上,李栖梧侧身望着窗外的月亮,从前在宫里时,月亮是带着水粉味儿的珐琅盘,是缠得深深浅浅的金线团,是攒在冠冕钗环上的润东珠。可在民间瞧起来,却似极了街头热腾腾的大饼子,散发着油浸浸的香气。
李栖梧觉着这奇异的想法颇有些意趣,正笑叹一声翻身要睡,却听得隔壁有断断续续的木板磕碰的声响。
她探头往范媚娘的屋子瞧了瞧,轻轻唤了她两声,却未听得有什么回应,便披衣穿鞋,举着烛台往那头去。
她一面护着烛火,一面推开房门,范媚娘听得动静转头来瞧她,脸庞在月色和烛火的交替中盈盈牵着光,绸缎一样细腻。
李栖梧虚着有些困倦的眼,想来方才是她翻来覆去,腿上的桃木板磕着床板的声响,于是走上前问她:“怎的还不歇息?”
范媚娘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又撩着眼皮扫了一眼外头的月光,不言语。
李栖梧恍然,原是脚踝被困住不大习惯,又兼着屋里的帘子扑了灰,晌午时李栖梧拆了送去隔壁的大娘家浆洗,此刻没了帘布的遮挡,月色过于亮堂,晃得范媚娘难以安睡。范媚娘自己亦有些恼,前些时日逃难时精疲力竭,便是荒郊野岭也睡得,如今暂且安全了,竟矫作地辗转反侧起来。
李栖梧将烛台搁下,走到她床边儿坐着,想了想低头问她:“我寻一方布巾子,你在眼间搭上,可好?”
范媚娘眉心一蹙,侧过头望着墙壁,好一会子才开口:“从前在殿里,若是难眠,上官会寻来绑眼的丝绢。”
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天蚕丝。”
话语没头没尾,李栖梧却听明白了,布条太粗,硌着她的眉眼,怕是更不舒适了。李栖梧心里头撇了撇嘴,暗叹她的养尊处优,见她绑着桃木的腿,又颇有些不忍心,忖了忖又问她:“那我若念一念书,你可会好眠些?”
从前在蜀郡时,自个儿贪玩受伤,晚上疼得睡不着,父王或安陌便念书给她听,晚间的低嗓最是温柔,不多时她便迷迷糊糊了。
念书?范媚娘挑眉瞧她,一双眼半是讶异半是无言,李栖梧低头望着她,见她寻常琥珀色的眼珠子这会子黑得透亮,似流光溢彩的曜石似的,竟颇有几分乖巧和温顺,她便提起嘴角笑了笑,将烛台灭了,随后躺到范媚娘身边,身子遮了一半的月光,侧对着问她:“你平常爱听什么书?”
范媚娘亦侧过身子,同她脸对脸,手搭在二人中央的枕头上,无名指轻轻敲了敲,方道:“魑魅魍魉。”
李栖梧瞪大眼,蹙着眉头难以相信:“你的宫人……会同你讲这个?”
范媚娘望着自己许久未修剪的指甲,轻轻嗯了一声:“笑着讲。”
她见李栖梧更是讶异了,便皱了皱眉头,理所当然地添了一句:“没有人可以吓唬哀家。”
便是念话本儿也不行。
李栖梧“噗嗤”一声笑出来,像月色扫过的葡萄藤上的白霜一样软糯,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讲这个。”
范媚娘瞄她一眼,平躺回身子,不欲多言地闭目,她的侧脸平静又张扬,卷翘的睫毛不安分地颤着,眉心因光亮的缘故,本能地缩起来。
面前忽而一阵阴凉的影子,将透过眼皮的红光隔绝住,范媚娘正要睁眼,眉间却一沉,一只微凉的手轻落落地搭下来,捂住她不安分的双目。这手比丝绢更软,比天蚕更细,还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安全感,将她包裹其中。
她听见手的主人温温地笑了一声,说:“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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