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别院静得像水里淌着似的,身姿袅罗的宫人们穿着样式齐整的高腰襦裙,垂头举着托盘,将各色瓜果器皿鱼贯送入。
李栖梧站在桌前,展开双臂由着紫檀将她的衣襟规整好,原本出来时令紫檀守着含冰殿,紫檀却总也放心不下,听闻贺兰玉欢传令待命于永州,便自请出宫上这别院里来。
她一面系着腰带,一面以拇指偷偷量李栖梧的腰身,见衣裳又宽大了些,两旁的颧骨瘦得略略凸了出来,手背上还有才结痂的伤口留下的浅浅印子,不由得红了鼻头,闷闷动作着不言语。
李栖梧略略转了两下右肩,方才同鄱阳王座下的几位将军商议过平乱一事,张潜将军留守永州,顾安陌带兵自江南道于洪州应敌,鄱阳王率军顺温水而下直攻泉州、福州同建州。虎符即下,连夜整兵。李栖梧的头脑比她的身体更迅速地适应了身份的转变,以至于如今松懈下来,竟有一些怔忡。
锦衣之下的李栖梧仍旧是金玉盘子里的珠络,温润明亮,连恰到好处的冰冷都显出了天潢贵胄的气派,一旁的高脚银盘里堆了几十个圆滚滚紫油油的葡萄,以雨水洗净,上头一点子霜色也无,李栖梧信手拈了一颗,左右瞧了瞧,却又将其放下了。
行动间门槛响动,顾安陌进了屋子,军情紧急,方才也未顾得上谈论旁的,明儿又要出征了,此间才得了空来说上一两句话。她见李栖梧躺坐在榻上,丰神玉面却掩不住疲惫的神色,匆匆扫了她一眼,对她弯起眼角亲昵地笑笑,而后便撑不住地低头揉着眉心。
顾安陌想起城门前见着棉布衣裳的她,一时很有些感怀,叹道:“你脸色怎的如此差?”
早知如此,倒不如她护着她一路走,但思及东南路上遇着追兵,绝尘骑五十余人厮杀得只剩十余人,她又怎舍得令李栖梧冒这样的险。
李栖梧见她一面叹气,一面还不忘拎了一颗桌上的葡萄往嘴里塞,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我一路走来,便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睡觉?顾安陌讶异地抱臂靠在桌边:“我日夜兼程,从未合眼。”
李栖梧噎住,斜她一眼,将靠着背枕的肩膀换了一边,又问她:“那茶肆中,你又作何只留三文钱?”
若不是顾安陌小气,她又如何能落得山穷水尽的地步?
顾安陌一愣,走到她床榻前坐下,扬扬下巴:“你的玉呢?”
“玉?”李栖梧皱眉。
顾安陌伸手拍了拍李栖梧袍角的尘土,道:“我收拣你衣裳时,见着那葱绿络子。你日夜不离身,我心里头纳闷,便摸了摸,里头硬生生的竟有一块小玉。”她皱眉顾着李栖梧的神色,“我只以为是你贴身的体己,难不成,不是么?”
她见那玉甚是寻常,拇指大小,没什么可稀罕的,只以为是李栖梧备着小用的零碎,怎的竟有隐情?
“你……”李栖梧咬唇,想要说什么,又半晌道不出来。她恼她一眼,正准备闭目养神,便听得白日里召出去的绝尘骑心腹小将在门外求见。
李栖梧忙起身宣了他,他气喘吁吁,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顾不得将气儿捋顺了,便抱拳回道:“回王爷的话,末将听王爷之令往永临镇去赎那玉,那当铺老板却誓不归还,只说要细细说个明白。”
李栖梧起身,踏着小靴微微探了探身子:“你可曾言明是本王要的玉?”
当初当铺给的银两这样多,她怕事有蹊跷夜长梦多,便对绝尘骑交代,若遇着麻烦尽可点明是摄政王同甘露殿兰主子之物,寻常人家见着这两尊大佛,怕早便双手奉上了,可见这小将的形容,却是不大起作用。
小将为难道:“末将听王爷的吩咐,将备好的银钱呈上,见那老板不为所动,便又指明了这玉的由来,那姑娘却道……”
李栖梧皱眉,小将将头垂进胸口里,回忆着那姑娘抬着眉毛的话语,尽量将语调放平:“她道,既是摄政王当的,又是太后娘娘心爱的旧物,怎有不归之理,五倍银钱便是了。”
他的声音讷讷的,到最后甚至没有几分响动了,顾安陌听得“太后”二字便张了嘴,往李栖梧平常打络子的腰间处望了望,又往面色沉郁的李栖梧脸庞上望了望。
李栖梧俯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沉沉思索起来,这当铺老板的行迹同言语诡异得紧,方才绝尘骑的回禀中,竟还是个姑娘?
那小将又道:“那姑娘还道,若是王爷觉着不公道,尽管将她拿了见官。”
李栖梧瞪眼,贺兰玉欢送的玉,这如何好声张?
她仔细想了半晌,却毫无头绪,只得道:“既要五倍银钱,你便备着去。”
小将领命去了,李栖梧直起身子,不经意地转头,却见顾安陌闪着眼波意味深长地瞧着她。
李栖梧思来想去,决意隐瞒,便抬腿轻轻踢她一脚,脱了鞋往榻上睡下,被子裹住脑袋,一副即将就寝的模样低低道:“问过安你自去便是。”
她不同自己说道便罢了,竟径直下了逐客令,顾安陌好笑地咳嗽了两声,上手替她将被子掖了掖,这才转头往外走。
才走了两三步,听得后头被子里瓮声瓮气的一句:“早些回来。”
话语没头没脑,顾安陌却听明白了,今日才见着,明儿又要分开,李栖梧多少有些舍不得,又不想说那起子诸如千万珍重的矫情话,只能将担忧轻飘飘地道出口。
顾安陌笑笑,点了点头,想起她瞧不见,又轻轻应了一声“是”,方提步掩门去了。
屋外疾风大作,门框隐隐响动,屋外的宫人拎着裙子急匆匆将花盆搬到回廊下,唯恐落雨将花瓣打落,又怕惊扰了屋内王爷的安歇,只得踮着脚尖儿将动作放轻一些。
屋内却点起了烛火,李栖梧的剪影在茜纱窗上一晃,清晰得能瞧见她上下扇动的睫毛。宫人只以为她有吩咐,便垂手静待着,侯了半晌却见她只盯着烛火发呆,便左右觑了几回,又拎着裙摆继续手上的动作。
不多时却见李栖梧披了衣裳,穿着银线绣的小靴,裹着披风亲自掩门出来,也不喊人,仿佛正思索着什么,低头负手往前头去。
捧着花盆的宫女儿见她出了院儿,兀自发了一回怔,才急匆匆去唤苏大人。
李栖梧信步穿过回廊,又抬头瞧了一回月亮,这月笼罩在云层中,不似油浸浸的面饼了,倒有些山水不明的氤氲,瞧着亦比在小院儿时远了几分,颇有些触不可及的意味。
她方才翻来覆去睡不着,算算时辰竟是范媚娘该换药了,前些日子皆是自己替她想着,不知回了别院,事务繁忙,她又可有上心。
她叹了口气,正想转头,却在回廊前头瞧见了坐在栏杆处的范媚娘。
她穿着一袭月白勾檀色暗纹的裙子,挽了一个松松堕马髻,悬着身子坐在栏杆上,双手撑在两侧,耳发散乱地望着夜空吹风。
李栖梧偏头静静地瞧着她,她的袖口同裁剪精致的裙袂垂在一处,眉心点了雍容的花钿,耳坠子晃悠悠的,衬得她似堕云仙子一样惊艳,她不得不承认,范媚娘再适合华服不过,金丝银线似从她肌理间抽出来,再将她簇拥着增辉添彩。
她看着她,像许久未见她,久到她几乎想要道上一句久违,久到她不晓得自个儿应当用哪种语气同她打招呼,或亲昵或疏远,或随意或郑重。
她垂下眼帘,想要转身,却见范媚娘烟雾蒙蒙的眼神朝她转过来,在乱风中迷了眼,对她笑道:“王爷。”
李栖梧于是止了步子,点点头上前去,到她身旁坐下,仰头想要看她,却将目光移开望着栏杆,问她:“腿脚不便,为何还攀爬得这样高?”
她有意无意地省略了对她的称呼,只觉得从前习惯的“太后”二字如今生涩得不行。
范媚娘亦低了低头,罕见地失了伶牙俐齿,握着栏杆不言语。她处理政务时向来心无旁骛,今日却顾着一旁的李栖梧走了好几回神,李栖梧进永州城之前在她耳边说下的那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来回荡,令她愈加想知晓彼时李栖梧是何表情——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难以想象应当是哪一种神情。
她觉得奇怪极了,在小院时总嫌月色太亮,令她难以安睡,如今立在回廊底下,竟却觉得月光过于疏远,她扶着宫女的手坐到栏杆上,却仍旧是依依稀稀不大分明。
可瞧见李栖梧的一瞬,月牙陡然又清晰了,落在她欲说还休的眼睛里,像荡在井水里一样触手可及。
李栖梧见她左右无话,便曲起小臂趴在栏杆上,范媚娘笑意阑珊,亦转头仍旧吹风,袖口的香气拂到李栖梧脸上,她便一瞬觉得什么也不用说。
范媚娘脚下的桃木板在栏杆处咯哒咯哒地敲着,听够了风才道:“侍女被哀家遣着去请软轿,这半日了,想来是偷了懒。”
李栖梧起身,站到她身旁,抬起胳膊将手掌递到她面前,温声道:“走罢。”
范媚娘将右手交给她,另一手扶着她的肩膀,腰肢被李栖梧的左手自然搂着,半是抱半是接地落了地,李栖梧搂着她,咬唇瞧着她含笑的桃花眼,正想说话,却见不远处灯笼晃影脚步稀疏,一队侍女并着软轿往回廊处走来。
她将范媚娘放开,低声同她说:“亥时换药。”又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线,才提步往回走。
范媚娘瞧着她负手低头的模样,身量颀长步履轻轻,身后的手指却松松回握着,好似在勾着一些舍不得的情愫。
她忽然觉得,她得到了一些最好的东西,又莫名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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