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媚娘这一夜睡得如昏迷一样踏实,似包裹在暖暖的温水里,可又能听见雏鸟苏醒时第一声困倦的啼叫,鲤鱼啄食时不经意吐出的水圈,和蚯蚓从草根儿底下钻出来,勉力迎合朝阳的动静。
这些动静陌生却又真实,将她前半生的认知悉数推翻,可推翻的过程却是细小而缠绵的,令她有些不自适的恍惚感。
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矮马打响鼻一样的声响,范媚娘飞快地皱起眉头,来不及在薄雾蔓延的清晨里睁大眼,便本能地将身子一缩,左手握住手边的树枝,右手轻轻抖着推了推身边的李栖梧。
李栖梧背对她卧着,肩头软软地动了动,却无甚反应,范媚娘心头一紧,正咬唇要再用力些,却见李栖梧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摸了出来,靠近牙关的下颌骨硬硬地突出来,她在以身体的紧张告诉范媚娘——别动。
雾气迷蒙,范媚娘如何也看不清,只能凝神听着那怪异的声响,喘息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匍匐而来,浓雾里闪着可疑的精光,似萤火一样时明时灭。
“咯哒”一声响,四爪落地,李栖梧同范媚娘清楚地听见了利爪划拉石板的声音,这物件小巧又灵敏,不是什么庞然大物,李栖梧的心稍稍松了口气,正要转头同范媚娘低声交待几句,却听得“嗷呜”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啸,雾气中的光亮陆续明晰,随后是低低迎合的呜鸣,在空旷的山谷中此起彼伏。
李栖梧的动作硬生生停了下来,耳后的汗毛和冷汗如约而至,她鼓着突突的太阳穴,同范媚娘无声地说——狼。
上林苑同木兰围场长年的历练足够范媚娘判断此间的形势,是狼,更是狼群,足足有十几匹垂涎欲滴的野狼牢牢紧盯着中央的猎物。
范媚娘的喉咙干裂得厉害,眼眶亦似生生要挤出血来,山野的险峻给她蒙头盖脸地抡了一棍子,她这才惊觉从前那些侍卫围追,封山逐兽的狩猎原来仅仅是一场满足当权者征服欲的假象。如今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围捕,她同李栖梧是猎物,徒劳而仓皇地映照在豺狼虎豹阴骘的利眼和森森的獠牙中。
一声陡然的惊叫将二人迅速拉回了神,绑在溪边的马匹撒蹄急啸起来,狼群仿佛被吸引了注意,三两下跳到骏马边,扑爬上前迅速咬住了一匹马的脖子,高大的汗血马来不及出声,如死鱼一般挣扎了几下便轰然跪下,另一匹极力挣断了缰绳,飞速往山谷中逃去。
烈马的逃窜引走了几匹追逐的野狼,李栖梧和范媚娘惊惧地喘着气,却不敢将气喘大了,只小口小口地往里头收,唾液咽得太多,嘴里莫名地漫起淡淡的苦味。李栖梧探手摸索腰间的火折子,迅速地判断了一下熄灭的柴堆和自个儿的距离。
狼群在雾气中渐渐走来,嚣张地抖着光滑的皮毛,前爪扣着地面不耐地刨着,前低后高地压作了冲刺的姿态。范媚娘缓慢地将树枝横到胸前,往后头缩退了一小步,最前方的野狼却在她微小的动作中将兴奋点燃,低嚎一声朝她扑了过来。
李栖梧顾不得许多,忙护着她迅速翻了身,一手垫住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将匕首牢牢插进那狼的脊背中。
粘腻的热血同令人作呕的腥味从野狼热乎乎的皮毛中沾上李栖梧微微发抖的手,她趴在范媚娘身上后怕地轻轻喘着气,来不及说什么,只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啸叫和躁动不安的踏步声,她定定望着皱着眉头的范媚娘,忽然不合时宜地苦笑起来。
她同范媚娘,摄政王和母后皇太后,若是此刻葬身了狼腹,传出去只怕是天大的笑话。
范媚娘在她的表情里一怔,缓慢地抿住嘴角。
身后倏而几声箭响,背后辣辣地感受到几簇火光,李栖梧耳廓一动,在热气中狐疑地回头,却见是几捆浇了煤油的稻草,上头插着不大平整的木箭。狼群在火焰中无助地低嚎了几声,又听着丛林里几声熟练高亢的驱赶,这才滚了滚皮毛上的火星子,叼着被撕碎的马匹,不甘地散了。
李栖梧惊魂未定的心脏好一会子才安稳下来,翻身瘫在地上,松松喘了几口气,听着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抬头见是一个黝黑粗壮的男人。那男子二十上下的年纪,戴着羊皮小帽,背着木质的弓箭,手上执着驱狼的火把,腰间别着一把锃亮的斧头。
男人在火中眯了眯眼,好一会子才看清面前两人的形容,却在瞧清的一瞬瞪大眼,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望着烟雾中范媚娘和李栖梧天人般的眉眼,讷讷道:“神,神仙?”
他瞧见李栖梧和范媚娘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又看了一眼她俩衣衫褴褛的落魄形容,随即自我否定地咬了舌头,神仙如何连狼群也招架不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走过去将李栖梧拉起来,那手玉骨冰肌,摸上去像没有重量似的,又同溪里的鱼一样滑嫩,他疑窦地缩回手,在裤缝上擦了擦,看着李栖梧将范媚娘扶起来,才挠挠头道:“二位从哪里来?”
李栖梧平顺了呼吸,却不答他的问题,只低低道:“多谢。”
男子怔怔地盯着她,眉目精致便罢了,连瞳孔都通透得这样好看,声音还同那雪压过的泉水一样清冽,只单单瞥他的一眼便尊贵风流得紧。
他又看了一眼范媚娘,心里头更是惊诧了,这人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物,比村口张嫂子还要好看上千百倍。
他便忽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又想起来方才李栖梧同他道的谢,便谦道:“不过早起打猎碰巧罢了。”
他见范媚娘衣裳已是破得厉害,便好心肠地将刚剥下来的羊皮递给她,道:“这山里猛兽多,我瞧你俩文文弱弱的,不如上我屋里歇歇脚,换身衣裳。”
他怕话语说得有些唐突,便补道:“我家里还有一位媳妇,她为人很是妥当的。”
范媚娘被羊皮膻得有些变了脸色,李栖梧伸手不着痕迹地帮她拦下来,握到手中,又怕面前热心的村民不自在,便莞尔淡淡一笑,问他:“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她细细想了,她此刻身上没有趁手的刀箭,山林里野兽凶猛,范媚娘又吃不下东西,这生水也不能再喝了。眼前的猎户方才救了她俩一回,想必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不妨同他回去,稍作休整。
那猎户头一回听别人文雅地称他为阁下,黑黑的脸上有了隐约的红晕,他一面领着李栖梧同范媚娘往住处走,一面道:“我姓华,排行老四,你叫我华哥儿也成,四哥儿也成。”
他轻巧地跳过溪径最窄处的石头,见李栖梧伸手托着范媚娘的掌心矜持小心地走,又瞧了一眼她俩名贵的衣料和配饰,嘿嘿两声便想明白了:“小兄弟,你们怕不是私奔出来的罢?”
范媚娘脚下一滑,勉强才站住,李栖梧本能地将她的手掌紧了紧,又红着脸极快地松开,她想要张口,却不晓得如何同陌生的华哥儿解释她同范媚娘的关系,更遑论二人这样敏感的身份。
于是她垂眸抿着嘴,决意不言语。
范媚娘看她微粉的脖颈一眼,眼里渐渐漫上笑。
华哥儿见她二人缓步过了河,又道:“小兄弟姓什么?”
李栖梧将范媚娘的手放开,跟在后头拨着路上的野草,忖了忖,道:“四哥唤我阿梧便是。”
华哥儿细一想,心知她们这样的高门大户怕是不便说姓名,便很是体谅地喊了她一声,而后问:“弟妹呢?”
李栖梧喉头一噎,看向笑意深深的范媚娘,范媚娘端着肩膀偏了偏头,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出声。李栖梧无奈低头,思索了一小会儿,媚娘这小名儿是高宗所赐,怕是天下皆知。于是她移开目光,润润嘴唇,小声说:“阿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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