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渐渐隐匿了,被柴堆上噼里啪啦的火光替代,李栖梧洗净了手,又以匕首削尖了树枝叉了一条肥硕的鲫鱼,简易处理了架在火堆上细细烤。范媚娘坐在溪边净手擦脸,勾得破破碎碎的裙摆淹在溪水里,似浣纱一样缥缈,她见钗环已跌得差不多了,便索性将头发拆了,捋到一旁将指头穿进去仔仔细细地梳起来。她想了想,又将耳坠子和尚还完整的老料玉钗卸下来,洗净了揣入怀里。
李栖梧将鲫鱼翻了个面儿,见还要侯上一会子,便走到她一旁坐下清洗靴子上的泥土。山风裹着夜色吹过来,令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便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手垂着轻轻甩了甩,同范媚娘道:“到火堆旁坐着罢。”
范媚娘抬头看了一眼,洗净铅华的脸庞素素的,显得她的下巴愈发尖了,唇色淡薄得很,可以瞧见她嘴唇上浅浅的纹路,没了粉黛的眉眼失去了往日的嚣张,眼皮儿还因着疲惫叠了几层,脸颊上结痂的小疤是她脸上最重的颜色,就这一点子颜色,便将她的骨子里的娇媚吸取到了最大化。
李栖梧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吊起来,颤巍巍地,晃悠悠地,晃到一头是她素净的眉眼,晃到另一头是她妖冶的擦伤。
她转过头,坐到火堆旁,捏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挑了挑炭火的星子。范媚娘梳洗完毕,一面将头发编成辫子,一面坐她对面,望着被旺旺的火光照得亮堂堂的李栖梧的侧脸。
李栖梧伸手,虚虚烤着上头未干的水珠子,忽然开口问她:“你是几时放弃安阳王的?”
她记得初入宫时,范媚娘曾以安阳王的兵马来威胁她,去年还怀揣着笼络安阳王的心思同意了赵谊的婚事。安阳王虽野心勃勃,却同范媚娘同盟尚存,今日怎的就突然走到了旗帜鲜明的对立面?
范媚娘出神地望着跳动的明暗,只轻笑着答了两个字:“升平。”
李栖梧恍然,忽而想起太皇太后为李归月赐婚时透露的消息——卫家同范媚娘与鄱阳王走得极近。
她这才意识到,升平的出逃并非只是升平和上官两个人的抉择,同样也是范媚娘对自己同盟关系的重新审视。
若升平嫁与卫家,压了卫家同鄱阳王的势头,又是得了好婚配的体面公主,安阳王妃面上有光,安阳王自然乐见其成。
但倘若升平同上官私奔了,明面上却等同于安阳王妃家唯一的公主薨逝,卫家同鄱阳王一派势头抑制不住,此消彼长,安阳王同范媚娘的干系不免又薄弱几分。
亲女同甥女接连离世,范媚娘还同鄱阳王暧昧不明,安阳王自然,想不反也难了。
李栖梧盘点着范媚娘手里的牌面,掌不住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她素面朝天的面孔,怀疑她的心究竟是长了几个眼儿,怕不是,本身胸腔里就只搁了一把算盘罢?
范媚娘撑着下巴看她一眼,云淡风轻道:“若怕了我,此刻便该杀了我。”
荒山野岭,孤女寡女,李栖梧功夫好善骑射,若要将手里的匕首抵到她的喉头,同探囊取物也没什么两样。
李栖梧因她这句话沉默起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范媚娘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掌着这个最工于心计的女人此刻天大的弱点——她没有半分野外生存的能力,若她在这里将她神鬼不知地诛杀,她的谋略与筹划顷刻便可付诸一炬。
范媚娘将身家性命摆给她瞧,平静地给她指了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
李栖梧撇撇嘴,眼见手里头的鱼皮被烤得滋滋作响,香味隐隐约约地勾了出来,想必是熟了,便将烤鱼拿起来,垂着眼皮仔仔细细地吹了吹,而后递给范媚娘。
范媚娘助她逃了出来,她也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更何况如今反敌当前,事有轻重缓急。她往后一躺,撑起胳膊疲惫地靠在身后的巨石上,揉着酸痛的手指,道:“先攘外,后安内。”
她同范媚娘在收服孟元时便结了一次盟,如今也不妨再结一回。
“哦……”范媚娘轻悠悠地提了提眉头,眼里含着妖娇的笑意。
李栖梧莫名地抬头看她,见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对上李栖梧的眼神,含笑道:“我是内。”
李栖梧呼吸梗在喉头,将指节掰得咔嚓一声响,眼珠子可疑的红晕愈发明显,不知是熬的还是恼的。她皱眉咬住唇,对范媚娘伸出手:“若不吃,便给我。”
范媚娘握着树枝,见她发现了自己拖延不欲食用的心思,便不再出声,只盯着略微发焦的鱼肉拧起眉头。她不愿意在这样的条件下矫情,这馋人的肉香又勾着她饥肠辘辘的胃肠,于是低头张了小口,轻轻咬了一口。
这肉吃起来倒不如闻着鲜香,白淡淡软绵绵的,似嚼着失了香味的花瓣,倒也不算难入口。
李栖梧盯着她又用了两口,却见她忽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将烤鱼递到她手里,而后匆匆往溪边去,扶住胸口“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李栖梧大惊失色,看看痛苦皱眉的范媚娘,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鱼肉,脑筋霎时堵了七八成,她狐疑地咬了一口,虽无调料,肉质却鲜嫩,火候也正正好,如何便将她吃吐了?
她将手里的鱼肉放置到烤架上,犹犹豫豫地走到溪边,蹲到范媚娘一旁,有些委屈,又有些不能接受,小声问她:“有这样难吃?”
范媚娘喘着气,好容易平顺了呼吸,无力地摆摆手,道:“不难吃。”她还要再说,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忍不住便又吐了出来。
李栖梧见她吐得眼泪盈眶,脖颈青筋崩直,声儿也哑了下去,忽然就有些心疼,也顾不上自己的鱼到底难吃不难吃了,便移到她跟前,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背。
她拍背的动作极不熟练,却令范媚娘渐渐缓了下来,她眨了眨濡湿的眼,转头想同她说,并不是烤肉的干系,只是她平日的吃食被精心调养着,如今又硬生生急奔了一天,胃里禁受不住,实在是难以下咽。
李栖梧在她微微一顿的动作里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将手按住她的脊背,轻轻地拍了拍示意明白了,范媚娘同她不一样,她自小野惯了,范媚娘却实在是金风玉露浇灌的花儿,哪怕她再有城府,也从未遭过这样的罪。李栖梧垂着睫毛安抚着她,一时二人相对无言。
待范媚娘恢复过来,又擦了擦脸,李栖梧才伸手将她扶着胸口的手掌拿过来,那手掌上还绑着自己递给她的绢子,绢子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裹着干涸的尘土和血迹,陷在她柔弱无骨的手心里。
她的手四周被清洗得很干净,衬得这绢子愈发脏,李栖梧心知她自己单手难以将与筋肉粘在一处的手绢解下来,可她却就只管让它这样缠着,也不出声让李栖梧帮她。
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她也习惯了不把自个儿的伤疤给别人瞧。
李栖梧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给她解手绢,她的动作过于轻柔,像在对待一个向来忍住不去触碰的珍宝。
范媚娘转头看着她,抬起另一手的手背抹了一下清洗过的嘴角,手心里酥酥麻麻的,疼痛好像也不那么明显了。
李栖梧帮她清理好手掌,又顺手将帕子洗了,念及她一日一夜未进食,便去林里摘了一兜野果子,瞧着她小口小口用尽了,这才坐到原本的地方,以早凉透了的烤鱼果腹。
晚膳好歹算是妥当,天儿却黑透了,李栖梧寻了一块干净的石头,抱了些干草来铺上,自己先上去试了试,然后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范媚娘早些歇息。
范媚娘躺在她身边,明明困倦得狠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聆听耳旁的清风和水声,望着漫天的星辰,发现星辰竟这样低,垂垂坠坠的仿佛挂在眼前似的。她百无聊赖地伸手,不大平稳地点了一下手边的星子,那光亮一遮便没有了,一挥复又钻了出来。
她忽而感受到右侧脸颊莫名地发紧,她转头一看,却正好掉进李栖梧的眼里,她侧身躺着望着她,枕着纤细的胳膊,眼眸比方才的星辰还漂亮。
范媚娘终于思索到一直涨涨扰眠的是什么,她感到李栖梧在照顾她,可这样的“照顾”同上官蓉儿及棣棠又顶不一样。或者说,同她从前所经历过的都不一样。
李栖梧看她不说话,又想起她方才无聊的动作,闪着眼波笑起来,而后闭上眼,轻声道:"睡罢。"
范媚娘在她的呼吸声和低磁的嗓音中抽离了思绪,倦意沉沉袭来,她抿嘴合上眼,迎来久困后头一场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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