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旁边的山脉与韶州相连,地势险要山形陡峭,平日里是圈林狩猎培植菌菇灵芝的山头,一派天然,十分不适宜行军,又兼着暮色深沉,为避免暴露行踪,李栖梧一行人不能点灯执火,因此行进得愈发艰难。
他们小心地御马颠着,头顶茂密的枝丫魍魉一般支棱着,李栖梧拨着眼前的树枝,被缰绳勒过的手心渍着汗,又被树枝老裂的干皮摩擦,疼得筋脉都抽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将腰间范媚娘前些时日给她的手绢抽出来,递过去示意她将掌心绑上。
范媚娘接过来,一面缠着虎口一面飞速地将前后情由过了一遍。安阳王的庶女南平郡主原本便长在外室,想必从前是捧着千般小心忍着冷语过活,好容易得了郡主的身份,又赐了好姻缘,却因着赵谊谋反被退了婚,十七八岁的女儿家,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大起大落,听闻回去便吞了金。
那时太皇太后很是唏嘘,亲去信慰了安阳王夫妻几回,那安阳王面上是没什么,却不想竟存了谋逆的心思。
她望着李栖梧递给她的绢子,见李栖梧也一路无话,想必同她想到了一处,李栖梧向来心软,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此间又差点因伯仁丧了命,不知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李栖梧垂着头,安阳王的算盘打得好,南巡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时机,漳州又仗着地势特殊,令护卫不得悉数进城,更兼着这样不起眼的一个方寸之地,她同范媚娘自是想不到小小司马竟敢以下犯上,这才大意了。李栖梧在心里默默数着身后的马蹄声,原本傍身的一百精兵,如今逃出来的只得五六十人,个个脸上皆坚毅得不见另外的情绪,惊心动魄的形势令他们连生死攸关的惧怕和同袍殒身的伤感都顾不得,仅仅如绷紧的弦一般凝神竖耳,将李栖梧和范媚娘牢牢护在其中。
耳旁是鬼魅乱窜一样呜呜的风声,间或还有几声乌鸦和秃鹫的啄叫,野兽的低嚎倒是听不分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已足够令人心惊肉跳,仿佛连猛兽都知道用不着自己出场。
天黑到极致,又从最深处隐隐透出了一些光亮来,顾安陌的马蹄踢在一块巨石上,“哐当”一声令众人停了下来,她甩了甩有些嗡鸣的耳畔,却觉地面隐隐震动,嘈杂的搜寻声自山下传来,甚至周边能隐隐瞧见不远处火把连天的光亮,那人声从四面八方漫上来,似一浪又一浪的海潮,誓要将李栖梧同范媚娘淹在中央。
范媚娘同李栖梧对视一眼,范媚娘姣好的脸蛋灰扑扑的,汗水同被擦破了皮的淤血凝在一处,挽花撩弦的手紧握着缰绳,用力得指节发了白,唯独一双眼却是顶漂亮的,仍旧是往常一样懒怠地耷拉着眼皮,眼角微微发红,含着复杂的笑意看了一眼李栖梧。
李栖梧好像听见她在笑着说——我没了法子。
她被范媚娘这一眼震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未见过范媚娘这样走投无路的神情,却从未想过她连走投无路都这样骄傲,更令她颤动的是,此刻范媚娘竟将这样的眼神毫无保留地给了她,令她一刹那便心酸得无以复加。
众人不敢大意地下了马,这样宁静的凌晨,马蹄声只会加快追兵搜寻的速度。绝尘骑默默地在李栖梧同范媚娘身边围了一个圈,握着剑柄以拼死一搏的姿势防御着。四处探看完毕的顾安陌却蹲在巨石旁,一手压在地面,屏住呼吸静静地辨听,而后她将钻进嘴里的发丝拨开,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褪色一样的星空。天将大亮,时辰不等人了。
她走到李栖梧面前,对绝尘骑沉声道:“上马!”
绝尘骑训练有素,不多迟疑,一瞬便翻身上马,顾安陌对李栖梧偏了偏头,示意她带着范媚娘亦坐到马上,随即她御马驾到李栖梧旁边,看进她的眼里,低声道:“阿梧,你听我说,如今这样,咱们谁也跑不了。方才我仔细听过了,东南边和西边各有缺口,你同太后往西边去,沿着溪水走,三四日的脚程便可至韶州,那是汝南王的地界,咱们在韶州城门下汇合,我等你三日,你若不来,咱们永州再见。”
她用幼时同李栖梧商议打猎路线的语气温软而快速地说着,一面说一面将马鞍下的匕首和火折子塞给李栖梧,而后将她的披风解下,裹到自个儿身上。
李栖梧不敢置信缩了缩鼻翼,明白过来她想要做什么,正欲出声,却见顾安陌捏了捏她的手,浅笑道:“相信我。”而后她不等李栖梧回答,便领着绝尘骑往东南而去。
李栖梧紧了紧牙关,在顾安陌的笑容里奇异地镇定下来,她心知顾安陌不是什么善说假话的人,她若承诺了,必定会做到,于是她将空落落的手掌住缰绳,看向范媚娘深吸一口气,依照顾安陌的指示往西面走。
顾安陌打的主意是去临近的韶州借兵,转了半个弯的“倘若”却隐隐藏着担忧,韶州同漳州一脉相连,安阳王若是策反了漳州,那么韶州想必也不大安全。顾安陌将最后的后盾放在了永州,永州是张潜将军守的城,同战一场她深知他的秉性,必定不会有所勾连,身为老王爷的旧部也必能护李栖梧同范媚娘周全。
西面果然没什么人搜捕,李栖梧沿着溪边同范媚娘一起狂奔了一程,从清晨奔到黄昏,眼见是大致安全了,方松散了几分停下来欲饮水果腹。李栖梧将马绑到溪边,这才明白顾安陌为何将沿着溪水这条线路让给了她,原是怕她渴了饿了。李栖梧一面暗叹顾安陌的周全,一面取下马背上的水囊灌了半壶水,想了想,还是先递给了范媚娘。
范媚娘皱着眉头盯着那溪水瞧了半晌,虽看着煞是清澈,哗啦啦地将石板冲刷得透亮,她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攫住里头蜷缩摇摆的虫鱼,皱着眉头不欲下咽。
李栖梧眼角一抽,见她发乱脸花,却仍旧摆着宫廷贵人骄矜的姿态,丝毫没有逃难的自觉,一时便觉十分荒唐。范媚娘从她眼眸的倒影中瞧见自个儿护养良好的嘴唇起了皮,喉头亦燥得似冒了火,才犹豫地伸手接过来,眼一闭喝药一样凛然,囫囵吞了一大口。
李栖梧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轻轻笑,感到笑意的一瞬又开始莫名,范媚娘果真是个顶奇特的人,总令自己分不清轻重缓急地将思绪扰乱,好比说自己此刻九死一生,腮帮子都还咬着疼,竟会有闲心因她笑出声。
李栖梧忽然意识到,她和范媚娘在一起时,除了她靠近自己,其余的,生也好,死也罢,她竟一点儿都不慌张。
李栖梧偏偏头,接过范媚娘递过来的水囊,仰头咕噜噜饮了几回,而后靠坐在石板上,颤着腿肚子小口喘着气。
范媚娘也坐到一旁,难得地望着奔流的小溪发呆。
李栖梧只觉脖颈因奔跑时急促呼吸而十分难受,便食指勾着领口,闭眼舒展脖子,手上用力将领子扯得大了些。范媚娘转头要同她说话,却见她皱眉阖眸,发丝凌乱,嘴唇一半是干的,一半被水润过,随性自然得好似一旁全然没有她一样。
她忽然在这醉人的黄昏里感到了李栖梧蓬勃的生命力,她这个人,好似从没有什么大开大合的动作,却总是将这些细节栽种成蔓藤一般,攻城略地地缠绕在她的记忆里。
她从来没想过,当初那个装腔作势的小王爷,此刻会这样不加矫饰又毫无防备地在她身边躺着,自然,她也从未料到自个儿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提提唇角,转过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李栖梧一夜未眠的眼在黄昏中渐渐眯起来,范媚娘瞧她好似是要歇息了,便抛了颗石子儿扔到她袍子边,待李栖梧张眼看她,才道:“哀家饿了。”
“哀家”二字在这落魄的山林间实在违和得不像话,连上“饿了”这两个字又直白得有些滑稽,李栖梧花了好一会子才消化完这短短四个字,然后在范媚娘不咸不淡的眼神儿里读出了她要令自个儿给她准备膳食的弦外之音。
范媚娘计算得十分清楚,她好歹算救了李栖梧半条命,又从未到过这荒野之中,李栖梧负责她的饮食起居,自是合情合理。
李栖梧握拳掩唇笑着轻轻咳嗽了一声,问她:“太后的意思是……”
范媚娘撩了她一眼,随即转过头去,端着仍旧撩人的唇线,不紧不慢道:“哀家听闻,王爷从前时常上甘露殿烤野味吃。”
她的语气带了若有若无的涩意,李栖梧抿住嘴边溢满的笑,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拉起来,示意她同自己一起去拾柴火,一面走一面换了称呼道:“你若不同我‘哀家’‘哀家’地称呼,我也烤给你吃。”
范媚娘的桃花眼被她的“你我”二字扰得晃了晃,又思及如今的情境,再拘着宫中虚礼实在不大合适,便不否认地靠在一旁的树下,瞧李栖梧蹲下挽起袖子,熟练地堆柴生火。她撑着下巴无意识地轻轻咬着自己手指曲起的骨节,头一次认同李栖梧有那么一点儿强过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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