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色宫装的宫人们站了一列,执着灯笼守在安寿殿前,远远儿地就能听见里头仆妇颤着声儿的劝谏声,偶然有胆子小的宫女小声啜泣着,抽抽噎噎不敢抬头。
李栖梧领着含冰殿的宫人负手进院儿,思绪同她翻飞的袍角一样匆忙,方才在路上听紫檀细细回过话,说太皇太后回宫后听沉香姑姑哭了一回,而后连夜召了礼部大臣,拟了懿旨,定于秋末令升平公主同三朝元老卫大人的长孙卫无宴完婚。
卫家家大业大,从前同老摄政王掣肘颇多,无奈子息单薄,二子皆胸无大志,便自是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罢了。而近两年孙儿一辈却人才辈出,年纪青青便任了舶使。
那卫无宴李栖梧曾见过,青年俊朗,一表人才,若不是……倒不失为良配。李栖梧暗叹了口气。
将将转过月亮门,一抬头便见李归月站在一院儿清辉中,她披散着头发,身着白色的寝衣,赤着一双足在春寒中冻得通红,右手执着鞭子,咬住的下唇还胡乱地塞了几根发丝。
“本宫要进去!”她瞪着通红的凤眼,将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惊得地上的众人又抖了一抖。
前方的殿门紧闭,一国公主竟散发赤足执鞭闯宫,李栖梧拧了眉头,唤出声:“升平。”
李归月的耳廓一动,怔怔回头看她,却将李栖梧结结实实地唬了一跳,她的脸色惨白,红彤彤的双眼凄清地张着,像脸上两个毫无生气的深洞,里头克制地蓄着凉凉的水,却在瞧清李栖梧的一瞬摇摇欲坠,她小小地抽了一下鼻子,哆嗦着嘴唇喊了一声:“皇叔。”
李栖梧从未见过李归月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像一只走投无路只能伸着爪子呜咽的小猫。
她的心迅速地疼了一下,对紫檀偏偏头,紫檀忙上前将臂弯里的披风展开,将李归月牢牢裹住,而后轻柔地搓着她的双手渥着。
李归月任由紫檀将鞭子拿下去,眼神却恍恍惚惚地绕至李栖梧身后,细微的光亮片刻便黯淡了下来。
李栖梧心知她在期盼什么。范媚娘方才同她一道听了回报,却只埋头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如遭雷击的上官蓉儿,而后便扶着她的手徐徐回了宫。
李栖梧将眼神移到她脚尖,眉头轻蹙,便有识眼色的宫人上前将早备好的衣物搁到一旁,抬起李归月的脚替她穿鞋着袜。
李归月咬着下唇,拿眼望了一眼李栖梧,她想问面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能不能救她,甚至在想是小声哀求还是不管不顾抱着她嚎啕大哭,她眨了两下濡湿的睫毛,又自嘲地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她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皇室悉心培植的娇花,从未经历过风雨,唯一的本能便是依附和攀爬,风往哪面吹,腰往哪里折,连似松竹一样挺直腰杆的底气也没有。
她嘲讽一笑,低头望着伺候自己的宫人不再言语。
她听见李栖梧清冷地偏了下颌,侧脸小声道:“同太皇太后说一声,本王来了。”
婢女们忙不迭前去回禀,李归月听着她们诚惶诚恐的脚步声,怔忡瞧着渐渐开启的殿门,仿佛开门的不是宫女的手,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权位。
李栖梧深深地看了李归月一眼,领着她入了殿。殿内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念着佛经,李归月登时便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光滑的地板上咔嚓一声,眼泪珠子同身体的颤动一齐滚了下来,她哀求道:“皇祖母,本宫不要嫁。”
她颤抖着肩膀,诚心诚意地给太皇太后叩了一个头。
李栖梧坐到一旁,支着下巴,曲起的食指轻轻抵着下唇。
太皇太后仿佛没有听清她的话,钗头的银凤颤巍巍地,泣血一般叼着红宝石:“不要?”
她将佛珠搁下,望着李归月的头顶,沉声道:“你身为一国公主,享万民俸禄,却从未为臣民谋过福祉,如今安抚下臣,稳定朝纲,该是你的职责同牺牲。”
卫家嫡孙辈近来有抬头之势,同鄱阳王走得颇近,亦在范媚娘处左右逢源。而按祖宗规矩,驸马不得任高官,掌实权,如卫家尚了公主,虽是天大的荣宠,却也是绝了后路。
李归月按压在地的指头牢牢抠着地面的裂缝,半晌才带着泪痕抬头,望着太皇太后经年刀刻一样被岁月浸透的嘴角,缓慢地直起身子,忽而扯了嘴角低低一笑。
李栖梧将抵着下唇的手握紧,见李归月眼皮一抖嗤笑道:“公主?”
她泪眼莹然,高傲地望着上首的当权者,轻声道:“是,本宫是公主。自识字起便自称‘本宫’,名号亦是荣宠备至的‘升平’。”
“升平——”她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民有三年之储曰升平。天下升平,国泰民安,便是本宫的名字。”
她低着头,低声说:“可是,本宫又何曾是‘我’过呢?”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扶着自己冰凉的膝盖,一瘸一拐往外走,李栖梧要开口喊她,却见她停了下来,偏头道:“我不会嫁,死也不会。”
她狼狈的模样逆着光线,模模糊糊瞧不清,只能隐隐望见形单影只的悲凉。
升平公主自那日起便开始绝食,一连几日滴水未进,李栖梧心里头担忧,听得下人的奏报更是按捺不住,下了朝便同贺兰玉欢一齐去了珠镜殿。
珠镜殿里头半点熏香也无,唯有放置多时的食物的油烟味,金玉器具仍旧砌满了整座殿宇,却没有往常精心的摆置和擦拭,好些蒙了尘,似给宫殿里蒙了一层灰色。
李归月躺在床上,抱着薄薄的锦被,一张俏脸毫无血色,眼珠子熬得凹进去,混混沌沌地望着,精致的嘴唇此刻褪了色,干裂得脱了皮,脖颈和手腕因脱水陷下去,似面皮贴在骨头上似的。
几日前的娇花迅速枯萎,快得令人胆战心惊。
李栖梧命小厨房去备着一碗粥,见她眼波也不动一下,便令诸人退下,自个儿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她对面,贺兰玉欢亦跟着坐下,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李栖梧偏头瞧了她半晌,以从未有过的温柔音调问她:“你……可想吃翡翠豆腐?”
李归月转过头来看她,因头晕动作有些大,太阳穴在床边轻轻一磕,李栖梧伸手将她的脑袋托起来,她没有力气再靠回去,只能乖巧地枕着李栖梧的掌心。
她看着李栖梧的眼睛,哑声问她:“她托皇叔问的,是不是?”
她没有说出上官蓉儿的名字,她也不想在此刻说起她的名字。
李栖梧迟疑了一下,摇头。
李归月眼中的光亮渐渐熄灭,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又问她:“那皇叔如何知晓的?”
话音刚落,她就笑了,笑容有些涩,她低头说:“皇叔那日,原来又算计了我。”
她枕着李栖梧干燥的掌心,想着这个宫里头的阴谋算计,平日里康健的时候总想不明白,如今成了这幅样子,却好似能看清楚许多。
她将脸在李栖梧手心里蹭了蹭,问她:“皇叔,你可记得我曾讲过的糖蒸酥酪的故事?”
她眯着眼,胃里的痉挛似惊涛骇浪,一下一下地打得她要呕吐出来,她却安宁地想起了上官蓉儿,想她同她隔着木门对话的模样,想她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名字交给她的模样。
她絮絮叨叨地软着声说:“我那时没讲完。旁人皆笑我痴傻,做什么非要那糖蒸酥酪不可呢?”
她咧着嘴,对李栖梧惨淡一笑:“唯有我知道,吃不到糖蒸酥酪,我会死的。”
话说完,有一滴温热的湿润落在了李栖梧的掌心。
贺兰玉欢看一眼李栖梧,思索着要开口,却见李归月的目光对上了她,摇头示意她不必再劝。她望着灵犀通透的贺兰玉欢,勉力道:“我不如兰主子聪明,不晓得如何徐徐谋划。”
她又望着李栖梧微微一动的指尖:“也不如皇叔位高权重,不晓得如何令旁人替我冲锋陷阵。”
她仰面躺着,因用力而微微喘着气,低声说:“我唯有一颗心,豁出去,便罢了。”
李栖梧收回手,将李归月落在她手心的眼泪握住,她的心因这一滴眼泪软得不像话,也痛得不像话,她转脸望着外头,春光却好似被隔了开,一点子温度也没有。
她知道李归月为何偏要吃那糖蒸酥酪,就像自己明明有无数种将心底的爱意妥善安放的办法,却偏偏不受控地将它亲手染上剧毒。
世间万种情意,唯独爱情如此。它是鸩酒,也是蜜糖,是追逐风筝时跌倒的伤疤,是窥探雏鸟时划破的衣裳,是百转千回的的“可是”,也是千帆过尽的“仍然”,它是“明明……却”,也是“而偏偏”。
它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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