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自珠镜殿回来后独坐了半夜,她为升平的情态忧心,也为她自己的状况忧心,若是从前的朝阳,恐怕早便心急火燎地想法子了,可今时今日的李栖梧,却连情也不能求一句。
太皇太后老谋深算,这旨意是断了李归月同上官蓉儿的荒唐,亦是捂住了李栖梧的口。前些时日李栖梧闯宫讨人,太皇太后怕同她生了嫌隙,升平一事便是送给她的人情,助她打压政敌,帮她肃清隐患,令李栖梧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拒绝。
说是人情,却也是一场不难猜想的敲打,社稷为重,情为轻。亲情如此,爱情亦如此。
夜晚的珠镜殿比白天更加宁谧,甚至隐隐能闻到一点子从未有过的肃杀味儿,偏殿开始咕嘟嘟地滚着参汤,待着公主晕过去时能有一口吊命的药材。
下人们忙碌,惊惧,却麻木。麻木到分不清主子嫁了同主子薨了哪一样对自己来说更为糟糕。
李归月抱着膝盖坐着,胃缩得难受,胃气争先恐后地挤出来,令她一下一下小小地打着嗝,呼吸时扯着喉咙,皮肤似掖进骨头里一样紧绷。
她有上百种寻死觅活的方法,每一种都比这一样更惨烈,可是自皇祖母同她义正言辞地说她享万民俸禄的时刻起,她便总想吐,仿佛她平日里吃的全成了百姓的骨血一般。呕了半日呕不出来,却再也没有半点进膳的心思。
黑暗的殿门被轻轻推开,她愣愣转头,见上官蓉儿站在门口,风吹着她柔顺的发梢,带起她往常一样的香气。
李归月很想她,却又很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她怕她觉得自个儿没有出息,觉得自己幼稚,还觉得自己……难看。
直至今日,她也不大确定,若是没有了金尊玉贵的公主身份,上官蓉儿还愿不愿意同她在一起。
她于是膝盖又抱得紧了一些,将头埋在缝隙,小声地抽噎一般地咳嗽。
她听见上官蓉儿将门掩住,而后是熟悉的脚步声。上官蓉儿在她面前停下,然后坐到床上,素手拢起她的头发,一下一下为她梳着头。
李归月仍旧埋着头,感受着发梢拉扯头皮的悸动,忽然就很想哭。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克制的哭泣令她的背影瞧起来似在抽搐,她将呜咽声塞在口腔里,捂着脸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她头一次令上官蓉儿看到她的无助,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她的悲从中来。声声喑哑,难言成句。
上官蓉儿梳头的手一下比一下更抖,抖到她再也无法将发髻拢起来,她于是将头发放开,丝绢一般的黑发从她手中滑落,掌心空落落的,一如她渐渐被填满却陡然抽空的心脏。
她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失去了。
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偏偏爱上了李归月,她和李归月从来就是一类人,金玉为饰,光鲜亮丽,实际却只是精心雕饰的玩物,同那些戴着铃铛讨好卖乖的小猫小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咬着下唇,隐忍得眼眶发烫。
良久,她才望着李归月的背影说:“自我出生起,我爷爷便惋惜我不是个男孩儿。我自是很不服气,我虽不是儿郎,却也毫不逊色,一样光耀门庭。”
李归月的背影停住,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上官蓉儿语调里的哽咽和呼吸的湿意。
上官蓉儿却按住了她的肩,不让她回头,继续以轻柔却哽塞的语音说:“可如今,我却从未如此恨我自己不是个男儿。”
她的气息微动,好似在笑,李归月却听到了眼泪啪嗒一声坠落的声响。她说:“我若是个男子,我定要八抬大轿娶你进门,我便可即刻去请旨,我押上上官一族同卫家争,同他抢……”
李归月的心被狠狠一拽,听见上官蓉儿抽了抽鼻子,沉默了半晌,而后说:“可我不是。”
她顿了顿,又轻声问:“为什么我不是?”
她隐隐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荒唐,便不欲再说,只无意识地捋着李归月的头发,好似在抓着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顺了好些下,她才不舍得地将如瀑青丝放下,对李归月淡淡一笑,转身出了房门。
李归月侧脸望着上官蓉儿搁在一旁的木梳,迟疑着伸出手,将它握在掌心里。
第二日天还未亮,大明宫的砖瓦却在窸窸窣窣地传着隐秘的传闻,那传言令宫人睁大了眼,匆忙劳作的步子亦不受控地顿了顿。
两仪殿太后座下的上官昭容,连夜跪请了太后主子的恩典,讨了日后加封皇妃的旨意。
皇帝虽快亲政,到底还小,上官蓉儿又比他长了这几岁,更兼着如今公主殿下为她要死要活,上下皆知,而上官蓉儿不言不语立于事件中心,却存了这样的主意,确是出人意料。
消息始终还是传到了珠镜殿,下人们原本以为小主子会经受不住,如临大敌地跪了一屋子,却见她目光浑浊地扯了嘴角,低低说一声:“知道了。”
至了午后,李栖梧听见太监来报,说小主子终是肯进食了,李栖梧一愣,令紫檀去探探情由,而后便摆驾去了珠镜殿。
殿里又点起了苏合香和琉璃灯,照得金玉也亮了几分,一切变故好似未发生过,若是忽略李归月眼下两痕乌青。她此刻仍旧是穿着宽大的寝衣,坐在桌前拿着碗,小口小口地拨着饭,先前用了一碗粥,胃里却仍旧空荡荡的,半点知觉也没有,她便又传了一碗粳米饭,也不就着菜食,只管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李栖梧坐到她对面,眉梢的愁意未舒展过,低声问她:“这又是何意?”
李归月将碗搁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胃里烧得慌,于是擦擦嘴角,小口饮了一点水。
李栖梧陪她吃完了饭,想令下人陪她出去走走,她却恍恍惚惚地,衣裳也不换,仍旧赤着脚缩到床上坐着。
李栖梧叹了口气,又兼着顾安陌来说南边急报,她本该立时就走,顾着李归月的模样却有些犹豫。李归月平着语调同她说:“皇叔且去罢,本宫好吃好睡。”
她知道李栖梧不明白,可她自己却明白得很了,明白得牙关都在轻轻颤。她勉强抿嘴笑了笑,望着梳妆台上那把上官蓉儿的木梳,想着这几天的荒唐,轻轻扯了扯嘴角,终于开口道:“若是为了她,一死又何惧?”
她的嗓音弱了下来,疲惫地将头抵到膝盖上,合眼道:“若是没了她,活着便也只是活着。”
上官蓉儿自请封妃的消息传到甘露殿时,贺兰玉欢正在盥洗手上的毛笔,听完连絮的回报,她便令伺候的宫人都退了干净。又练了几回字,见洗笔的水浊了,便走到外头欲将其倒掉,正捧着青缸出门,却正好在殿外撞见了身处传闻正中的上官蓉儿。
上官蓉儿抬头看她,她不知为何自己信步就走到了甘露殿来,明明大明宫这样大,却哪里待着都不大舒坦。唯有贺兰玉欢这里不同,对面的她捧着青瓷白衣翩跹,指缝里还有墨汁不当心遗留的痕迹,整个人笼罩在墨香中,眸子无波无澜的,好似自己讨旨要嫁的那个人并不是她的亲子。
“上官大人。”贺兰玉欢躬身将墨水倒在墙根,而后朝她点点头,便提裙往回走。上官蓉儿顿了顿,跟在她身后进了殿。
贺兰玉欢一言不发,洗手煮水亲自为上官蓉儿添了一盏茶。上官蓉儿忽然有些出神,想起当初自己向李归月求来护甲,向贺兰玉欢杯中下毒的情境来,彼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能置身甘露殿,捧着贺兰玉欢斟上的龙井,同她相对而坐。
贺兰玉欢将自己的茶盏放到一边,另择了一张宣纸,又提笔练起字来。
一杯茶要见底,贺兰玉欢才开了口:“哀家听闻,公主肯用膳了。”
上官蓉儿垂着睫毛眨了两下眼,将茶杯端到胸前,烫烫地熨帖着手心,反语道:“兰主子所关心的,不应当是这个。”
贺兰玉欢扶着袖子,偏头看了看字体的骨架,道:“上官大人讨旨的因由,宫内已是揣测颇多,哀家又何必多言。”
上官蓉儿低了头,难得地嘲讽一笑:“众人只道奴婢攀附权贵,抑或猜测奴婢是为了绝公主的念头,兰主子以为呢?”
贺兰玉欢的眼帘浅浅一合,摇头:“哀家认为不是。”
上官蓉儿盯着她,将手中茶盏放下:“为何?”
贺兰玉欢却不瞧她,只留心手下的笔画,一撇捺完,她淡漠的嘴角轻轻一勾,清冷却温软,似她腕下游走的纤细笔尖。
她看向上官蓉儿,曼声道:“若是如此,你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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