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四年的夏天结束在御林军统领赵谊的问罪中,二百四十余箱金银珠宝流水介地从统领府上抄出,仆妇姬妾们哭嚷着或跪或趴,瞧热闹的百姓拥挤在街头巷尾,透过围守的兵士盔甲和兵器的缝隙,好奇地攫取一星半点谈资。
银钱同地契房契清点后悉数充了公,数量在朝堂上念出,群臣哗然,赵谊向来不似对名利权位贪婪追逐之人,此刻他富可敌国的家底令人咋舌,同他前途正好时叛乱犯上一样出人意料。
他敛财也好,叛乱也罢,对期间原由清楚明白的,恐怕只有三位权力顶峰的殿宇的主人,二百余箱财产中扣了两箱,未敢过了明路,直接送往含冰殿,摄政王命人将金丝楠木制的木箱打开,里头却是诗作和画卷,她沉着脸翻看了两卷,便将其扔回去,只淡淡道烧了,便不再过问。
秋日的到来令一切粘腻都变得爽快起来,近来太皇太后身子见好,名门闺秀们入宫随侍的次数愈发多,宫里头扯起了水粉鹅黄的风筝,将高云阔天妆点得煞是青春。
太皇太后这日的赏菊宴办得热闹,安寿殿的园子里摆了上百盆高低错落的菊花,红彤彤的墨牡丹,白绒绒的雪海同瑶台玉凤,另有金灿灿的玉翎管与绿水秋波,在微风中如麦浪一般层层递进。
紫檀木的圆桌依次排开,配着水曲木太师椅,齐齐整整坐了一宫人,雍容华贵的太妃们同几位命妇家眷说着体己话,偶然转头嘱咐几位姑娘小子玩耍时当心些。
李栖梧坐在太皇太后右手边第一位,转头同安陌说着话,一旁坐着专心尝菊花茶的范媚娘同贺兰玉欢。范媚娘从那日起便称了病,好些时日未上鸾翔阁来,如今见着,竟无端端地生分了些。
尴尬这一情绪似乎从范媚娘打娘胎里出生便缺席,如今却明晃晃地杵在她和李栖梧中间,就如心情不好时硬要挑选朱钗的为难,她有些苦恼于用哪一种表情对待李栖梧,似乎哪一种都不如从前大方利落。
李栖梧和贺兰玉欢用“情”一字来算计赵谊,赐婚添贵,争风吃醋,令他的妒意烧到最大化,等他同范媚娘反目。而范媚娘则将计就计,以情谋情,不留余地将李栖梧亦拉了进来。
李栖梧的失控令她意外,也令她隐忧,只因她陡然发觉自己有了不愿意失去的东西,她向来是这么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人,用这副并不珍爱的躯体同旁人逢场作戏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紧要。然而,她竟然说了“不要”。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好整以暇地等待李栖梧的愤怒,如同从前千万次的请君入瓮那样潇洒干脆,可是她没有。
她同李栖梧的这场较量,赢得并不漂亮。
李栖梧听着一旁的人手中茶盏磕碰的声响,却并没有瞧她,只含着疏离的微笑将眼神对上顾安陌同紫檀的笑语,倏而听得对面的一位太妃同太皇太后道:“咱们宫里倒是许久未有喜事儿了。”
太皇太后思及上一回南平郡主的变故,摇头叹了口气。
李栖梧将身子坐正,漫不经心拎着茶盖吹了口滚烫的茶汤,却见那太妃拿眼往她手指一瞟,掩唇笑道:“说起来,咱们王爷也该婚配了呢。”
她见太皇太后郁郁不乐,正想拿摄政王的婚事讨个巧宗,方才席间又有好几位命妇明里暗里往李栖梧身上打听,便愈发想挣个得脸来。
席间却忽而一静,范媚娘皱眉,贺兰玉欢低头饮茶,李栖梧将茶搁下,撩起眼皮冷冷瞧那太妃一眼,她的笑意登时凝在脸上,讪讪地缩了缩寒意陡生的脖子。
李归月转着俩大眼儿往口里塞糕点,同上官蓉儿递了个眼神。
却是太皇太后笑道:“原是哀家的不是。想着梧儿入宫不过几年,想多留些时日罢了。”她将眼神往贺兰玉欢处兜了一圈,又笑道:“若是梧儿有可心的人,也只管同哀家说。”
李栖梧淡淡一笑,转着手头的玉扳指道:“如今政务繁多,本王倒是无心思虑旁的。”
放屁。李归月看了一眼为她跪佛堂的贺兰玉欢,又看了一眼那夜被她抱上马的范媚娘。
她正要说话,却见上官蓉儿同她皱了皱眉,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擦着手里的糕点屑,专心附庸起赏菊的风雅来。
席上又说了一回话,进了一回菊花酒,到了晚些时候,内务府的黄公公来道新请了京城有名的彩云班,排了几出新鲜的戏,若太皇太后有兴致,便不妨赏脸移驾梨园春北院听一听。
太皇太后有些不胜酒力,却顾念着奴才们的孝心,又兼着年纪大了越发喜爱热闹,便令诸人先去瞧瞧,自个儿换过衣裳再去。
一路过树穿花,乘着软轿行了小半个时辰,方至了春北院,那园子正前方是绿瓦红墙的两层戏台,原本掩在梨树里,此刻花凋蕊谢,不似春日里融融景色,却在枝头结了好些肥圆的果子,一派清香煞是可爱。
戏台前摆了数十张阔椅供贵人们入座,李栖梧入内时已七七八八聚得差不离,唯有中央太皇太后的位置,同两旁余着几方坐席。
台上咿咿呀呀地吊着唱段,她领着太监从一旁过去,台上下诸人要止声行礼,她摇头示意免了,又打眼一瞧,见零零落落只余了不多几个空,原要往左面去,却见右方范媚娘拈着一颗梅子儿尝,迟疑再三,便转了步子那头往走,行动轻缓坐到范媚娘旁边。
她入座后,也不说话,只靠在椅背扶手上听戏,范媚娘亦不言语,锣鼓喧天花枪回转,台上唱的却是民间的话本儿《雷峰塔》。
李栖梧头撑着额角,清秀的睫毛落了落,忽然起了话头道:“今儿早上,太后新封了御林军统领。”
这句话她从一早便想问她,却迟迟开不了口。她如何算计赵谊同范媚娘,范媚娘必定心知肚明,以至于哪怕她最终御马前去将她救了出来,她却仍旧有些不敢看她。
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范媚娘这样的人有任何关于愧疚的情绪,可她仍然控制不住,她虽然意在令赵谊同范媚娘反目,却没料到赵谊有这天大的祸心。理智同心意背道而驰,将她的灵魂生拉硬拽。
直到她今日在朝堂上收到了范媚娘新封御林军统领的旨意,接旨的是户部王尚书家的公子王棣榆,李栖梧想起范媚娘身边那位冒冒失失的棣棠,没有再言语。
又想起顾安陌后来同她说,那日去的除了绝尘骑,离赵谊府邸一条街的地方早候了王家的亲兵,领头的正是少年英朗的王棣榆。
若李栖梧不去,王家护驾有功,受封赐爵名正言顺,若李栖梧去了,却正好帮她除掉助她逼宫却心思益盛的臣子,免去了她范媚娘兔死狗烹的污名。
赵谊牺牲在他不该有的贪心里,牺牲在李栖梧同范媚娘的政治斗争里,更牺牲在范媚娘的无情中。
台上戏子尖利的嗓子如划破绸缎一样刺伤粉饰已久的太平:“啊呀鸳鸯折颈,空辜负海誓山盟。好教人泪珠暗滚。怎知他一旦多薄幸!”
范媚娘带笑的嘴唇轻轻含住梅子的果肉,酸得她皱起了眉头,她将梅子裹在口腔中,望着台上道:“御林军这杯羹,王爷也分了半盅。”
李栖梧陪着她慢马回宫那日,绝尘骑下的张为将军得了令暂管御林军,如今王棣榆走马上任,张为副统领的旨意也紧随而至,即发即办。
她的话语声很轻,同起伏的唱腔交接在一处——“你缘何屡屡起狼心,害得我进退无门,怎不教人恨!”
李栖梧落寞一笑,终觉什么也不必再问。她同范媚娘势均力敌,谁也没有资格质问谁。
她想起这一场无稽的同盟,想起自己从前怒斥她的理直气壮,想起她的狠辣,她的决绝,她的背信弃义,她的铁石心肠。最终却停在了她嘴角不经意的颤抖,和她湿着眼望向她的万水千山中。
她恍惚地望着台上,想要去拿小桌上的瓜果,指尖却碰到了范媚娘的,她极快地缩了一缩,却未收回,只低腕抬掌,拿了一颗范媚娘嫌酸的梅子肉。
一出戏要唱完,耳边词曲幽幽。
一程程钱塘相近,蓦过了千山万岭。
锦层层过眼烟云,虚飘飘魂断蓝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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