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细小却持续的嗡鸣声从地面上震出来,而后是疾风骤雨一般杂乱的脚步声,偶然有男人尖厉的喝止,这座府邸所有的荣光都是皇族赐予的,以至于当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想要收回它时,似翻手抬掌一样容易。

    压抑却持续的喧嚷声戛然而止,宁静得不正常,有一马四蹄清脆地小跑到院子里,而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赵谊望着门外出现了一个清俊的剪影,那个剪影在门外微微顿了顿,才一抬脚将关得严实的木门狠狠踹开。

    赵谊的肩膀在木门洞开的响动里不自觉地一颤,外头吵闹的人声同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一瞬间涌了进来,令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

    李栖梧在屋内站定,微微喘着气,本能地抬头望向范媚娘,马尾的发梢扫在她脖颈上鼓鼓跳动的筋脉,失控的心脏仍旧有不堪重负的惯性,令她干裂的嘴唇不自觉地咬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范媚娘,衣裳被扯破了一小半,露出莹白的肩膀和锁骨,脖颈和下巴上有几处残留的红痕,嘴唇上馥郁的胭脂被抹开,仓皇地涂在嘴角,发髻还算规整,玉钗却跌碎了一块,一切都狼狈得不像话。

    她躺在床上平静地侧脸望着她,杏眼湿哒哒的,雾蒙蒙的,仿佛有可疑的晶莹,却没有一丝半点堪怜的柔弱。

    她的颈部微微一动,因着迷药的作用,她的思维不是顶连贯,脑海里只回荡着李栖梧踹门而入时翻飞的袍脚。眼里尽是令人作呕的血红,李栖梧月白的衣裳好似瓢泼而入的水,令一切都清明起来。

    她安静地望着李栖梧发红的眼眶,滑落了几根头发的发髻,同她起起伏伏的胸口,和搁在腿边不自觉颤抖的手,明明脑子混混沌沌,落进眼里的却偏偏是这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

    她撑起发麻的嘴唇,想要勉力地对她笑一笑,却只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李栖梧望着她,幅度微小地偏了偏头,怒意和惊惧到了顶峰,竟化作了莫名其妙的委屈,她的眉睫收拢起来,似蓄了雨水的荷叶,喉头哽塞,令她只能张开嘴,舌尖抵在牙齿根处,将口腔的酸楚不经意地释放出来。

    后怕和心疼来得这样巧,在她复杂的情绪上雪上加霜。

    她的难过并不完全是因为范媚娘此刻的困境,最压抑不过是,她连为范媚娘冲动和心疼的立场也无。

    她将鼻子轻轻一抽,听见顾安陌将赵谊的腿骨狠狠折断的声音,这才钝钝地转过头,眼里横冲直撞的情绪逐渐被冷凝和狠戾替代,她将下巴一抬,握住颤抖的指尖,一步步走到赵谊面前,一抬脚踢在了他的右肩。

    她棱角分明的下颌在发怒时咬得最紧,阖着的眼皮将所有情绪掩盖成最直白的愤恨,她看着跌倒在地的赵谊领口松散,指头上还有范媚娘惯用的胭脂,每一样都令她头顶充血,她不发一言,嘴唇抿得发白,同顾安陌使了个眼色,令她将赵谊提起来,未等他跪正,她便又一脚踹了过去。

    她沉默地一次次将他拎起又踹倒,似一个无处发泄的孩童一样毫无章法,屋里只剩骨肉被捶打的声音,以及赵谊强忍的闷哼。绝尘骑从未见李栖梧这样失态过,却不敢有动作,只垂头将整个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赵谊的右眼飞快地肿起来,脸上的青紫亦慢慢显现,他望向范媚娘的角度被李栖梧遮挡,令他只能勉力看着李栖梧握了又松的指尖,他将还未涣散的意识凝在那里,心里却摇摇晃晃地想起了一些不应当的事情。李栖梧的手指这样纤细,根根如削葱,羊脂白玉一样养尊处优,而他自己呢,粗糙的纹路烙着常年练枪的茧子,掌心还有被弓箭射穿的疤痕,丑陋得令他自个儿也不愿意多看一眼。

    范媚娘喜欢公子哥儿一样好看的手掌,可是若他的手上没有这些令人作呕的疤痕和茧子,又如何走到范媚娘身边呢?

    他望着自己的手,癫狂地笑起来,半晌才瘫倒在地,嗫嚅着双唇同范媚娘说了一句什么,而后脑海里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舟渐渐沉溺下去。

    他以身家性命来赌范媚娘一个表情,总归是赢了。他这一辈子,终究算是赢了范媚娘一次。

    李栖梧在他瘫软的躯体中将呼吸渐渐平复,这才游移着看向范媚娘,她的头发又乱了一些,粘腻地沾在她紧抿的薄唇间,腿肚子因绷得太用力而有些发软,她抬手将抿住的发丝拨开,沉着眼眸向范媚娘走去。

    她到床前站定,勾着头同她对视一眼,而后叹了口气,俯下身将她抱起来。

    触到范媚娘的一刻,她的心像攀上了飘摇的浮木,一面晃荡,一面踏实,她意外于自己动作的轻柔,更意外于范媚娘分明瞧着那样丰腴,抱起来却能触碰到她凸起的肋骨。

    她略微低头,以便于范媚娘搂住她的脖子,范媚娘却使不上力气,只能将手毫无生气地搭在一边。

    李栖梧于是不再勉强,抬脚径直抱着她出了门,轻柔地将她扶上马,思及她浑身无力,便亦跟着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里,轻夹马肚驾马回宫。

    这一路她走得极慢,眼前是胡乱刮着的凉风,身后是惶然无措的御林军同铁马银枪的绝尘骑,被扣押的臣子家眷被林聿安排着次第上了马车,马蹄践踏着凋零的喜字,这场热闹以荒唐的方式结束,迅速得令它称不上是一场变故。

    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松松地揽着范媚娘,她的衣裳很薄,薄得李栖梧仿佛能感觉到她肌肤底下血脉的流淌。不知是因为今日的动荡,还是她惯常如此,她的身子凉得过分,令李栖梧的肌肤表层不自觉地起了一层小栗子。

    她的下巴轻轻扫过范媚娘散乱的鬓发,侧脖的动脉温热地贴着范媚娘的后颈跳动,在这样肌肤相贴,脖颈交缠的时刻,她却并未感到一丝耳鬓厮磨的暧昧与温存,唯有酸涩的迷茫。

    她看着前方,将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轻声却肯定地开口:“你在算计我。”

    她仍旧不相信她,或者说她过于相信她,以至于她不信范媚娘会令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

    范媚娘脊背一颤,却仍旧是瘫在李栖梧的臂弯里,没有打算挪动半分,她垂下眼帘望着李栖梧手下的缰绳,片刻才缓声道:“不是算计,只是试探。”

    李栖梧抿了抿嘴唇,眼睛虚眯着,问她:“试探什么?”

    范媚娘不答,许久才扯唇一笑,嗓音的涩哑渐渐恢复,又有了一些往常的骄矜:“只是想瞧一瞧,孟元收了之后,哀家同王爷的同盟,还作不作数。”

    她以为她会听到李栖梧恼怒的轻嗤,可是却没有,李栖梧只是在她头顶慢慢沉默了,不辨喜怒地望着黑暗的前路。

    她将抱着范媚娘的小臂渐渐收紧,紧到能对她每一次细微的颤栗都感同身受,她低声问她:“若只是试探,那么你在抖什么?”

    范媚娘的眸色黑了几分,塞了一些罕见的怅惘,她习惯性地眯起来,而后又听见李栖梧露水一般淡薄的声音。

    “你不是说……范媚娘,可以牺牲吗?”

    这是大明宫最寻常的一夜,亦是最不寻常的一夜。

    两仪殿罕见地没有点一盏灯,以一副寂寥而空虚的模样陪伴着它的主人,平日里守夜伺候的宫人一个也无,惟有亘古不变的月色被帘子隔断,似被裁剪过一般或明或暗地排布阴影。

    床榻上是范媚娘平躺的身影,她的双手交叠在腹部,按压着纱制的寝衣,不施粉黛的素面泠然仰着,惟有眼皮底下轻微地颤动,带动着她浓密的睫毛。

    她将眼睛睁开,盯着床架上方的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子,她伸出右手,反手在枕头周围摸索着,从床榻的缝隙里抽出一根小小的笛子,她将短笛靠到嘴边,吹了两个音,便又停了下来。

    她思索了一会子,而后侧躺过身子,脊背躬着,膝盖轻轻蜷起来,以一个罕见的自我防备的姿势卧着,她曲着脖颈,拇指摩挲了一下笛子的口子,而后迟疑着翕动嘴唇,吹了一段小调。

    那曲声悠扬又孤清,透过掩得并不牢靠的窗棂,传到窗外人寂寥的耳畔。

    院子里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李栖梧负手站在浮动的暗香中,将身形隐藏在窗边的阴影里,她望着天边的朗月,不知自己为何就孤身走到了这里来,也不知自己此刻为何守着里头缄默的长夜不肯走。

    她坐到花台上,曲了一边膝盖,将手搁在上头,头轻轻地靠在墙壁上,耳边透过砖瓦传来范媚娘隐约的笛声。

    记得幼时曾经读过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时她摇头晃脑地嬉笑着同安陌念了这一句,而如今想来竟只得四个字:一语成谶。

    她望着自己错落的指尖,涩然一笑。

    门被一双迟疑的手推开,门里的人脚尖碾动,看向门外错愕的笑脸。

    李归月抱着惯用的玉枕站在月亮底下,扣着上官蓉儿房门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她有些踟蹰,亦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我怕你今儿受了惊,我陪你好不好?”

    上官蓉儿侧头看了自己的房间一眼,低头望着没有雕花的门槛,小声道:“我的床铺得不大好,有些硬。”

    李归月探头看看,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将玉枕递到她手里。

    断断续续的笛声绕到两仪殿外头,在池边的柳枝上渐渐隐匿,顾安陌辗转反侧了几回,仍旧是睡不好,便披了衣裳起身走走,她想着今日李栖梧的形容,有些心事重重地踢着石子。

    转过一块巨石,却见池边有撩水的声音,她走近了些,犹豫唤出声:“连絮姑娘?”

    月影轻移,却是连絮正光着小腿坐在太液池边洗脚。她今日不当值,同几个相好的姊妹吃了酒,回殿时却不慎踩了泥潭,见四下无人,便索性脱了鞋袜仔细清洗起来。听得顾安陌的声音,她疑心是幻觉,好半晌才瞧清了,一瞬便弯眼“嗳”了一声,甜甜应道:“将军。”

    星辰晃荡在池水中,也晃荡在甘露殿的井水中。贺兰玉欢坐在院子里头看书,眼里瞧的是书,心里想的却是夜间的变故,李栖梧浩浩荡荡领着绝尘骑出了宫,去救那个曾令她抱着自己痛哭失声的人。

    她将书搁下,院子里只她同影子两个,她对影子伸出手,垂坠的袖口连在了一处,她同影儿,便化作了一个。

    大明宫沉默地望着这一切,以哀伤,以欢愉,以孤独,以圆满,以不同的姿态,亦以同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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