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细微的烛火好似被泼了油,“唰”地一下在李栖梧的瞳孔里放大,她将手扣在丝线干燥的纹路上,轻声问顾安陌:“什么事?”
顾安陌沉吟道:“赵谊反了,将太后一行人扣在了府上。”
李栖梧“腾”地一下站起来,病体未愈,令她有些眩晕,她缩了缩眼眸稳住心神,心脏随着轻轻重重的步伐一起一落,她走到顾安陌面前,声音似从喉头里嘶出来:“扣了?”
她小巧的鼻翼轻轻一抽,难以置信的眼神在顾安陌沉吟的脸色中渐渐清明,蜡烛的火星子滋滋地燎着,而后“噌”地一声瞬间点燃。她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紧一突,咬住横生的怒意,偏头就要往外走:“好大的胆子!”
“王爷!”顾安陌回神,忙要跟着去,却见李栖梧的步子戛然而止,颀长的背影在靠近门边的地方隐约一晃,顾安陌上前,见她迟疑着侧过小半个脸,眼里的光影晦涩不明。
她将推门的手慢慢收回来,缓慢却牢固地握在身后,思忖着说了两个字:“不急。”
她在通知顾安陌,又好似在说服自己,她忽然觉察出了不对来,范媚娘是什么样的人,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怎会好端端的让赵谊扣下?
她将急切的情绪强行按捺住,阖了眸子对顾安陌道:“上官蓉儿可去了?”
顾安陌点头,见她未瞧自己,又紧跟了一声:“去了。”
李栖梧眉心似过了水的巾帕一样紧拧着,慢慢走到梳妆台边儿,右手一撑坐到小凳上,望着铜镜里氤氲的人像,沉声道:“将消息透到珠镜殿。”
顾安陌领命出去,李栖梧端着的双肩一瞬松懈袭来,她忽然觉察出了隐约的无力感,那无力感出现得猝不及防,却不管不顾地蓬勃生长,令她陡然觉得镜子里的人影恍惚得悲哀。那个人方才的心脏分明似被人拽着一般要冲出去,脑袋里的弦却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这样危急的时刻,就连顾安陌掩门而出的动作都比平常大了几分,可她却只能毫无反应地坐在镜前,思量再三,而后令莽撞的李归月前去探路。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范媚娘在自己心里有多么重要,心酸的却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胸腔里范媚娘沉甸甸的分量,却仍旧不敢信任她。
她的爱情是这样不堪,似一个出生起便中了不治之毒的胎儿,泛白的瞳孔是她对她的阴谋,铁青的皮肤是她对她的猜忌,可它却总对她天真无邪地笑着,时常令她有它是健康的错觉。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想要拿起梳子篦一篦散下来的头发,却不自觉地握了又松。门“吱呀”一声响,紫檀推门进来,见她这个模样,一时进退两难,李栖梧将小梳握在手里,同她说:“帮我梳梳头罢。”
她用了“我”,仿佛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祈求意味。
紫檀应声上前,将她的发髻散开,温顺地握在手里,一缕一缕地理着她光滑的青丝。李栖梧咬着下唇,想要漫不经心地挑一挑绾什么样的发冠,思绪却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范媚娘如今的境况。
最折磨人的,莫过于想象。
沙漏声窸窸窣窣,每一粒砂像硌在她的心上,她索性闭了眼,五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顾安陌方回了殿,带着外头的凉风,手里头比上一回多了一柄剑,她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说:“公主骑马入了赵府,也未出来。”
李栖梧停下敲击的动作,食指指腹在打了蜡的桌面上牢牢按住,拖出一道浅浅的纹路,她睁眼抬起手,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尖迅速回满了血色,而后站起身来,紫檀挽发的手一落,未簪好的发髻垂下来,甩作高高束起的马尾,李栖梧却浑不在意,眼神往顾安陌处一瞥,不发一言便出了殿。
外头是顾安陌早备下的绝尘骑精兵,林聿打头骑在高头骏马上,李栖梧翻身上了马,顾不得说话,便扯缰扬鞭,俯身策马一路往赵谊府上奔去。
马蹄阵阵,尘土滚滚,绝尘骑精兵从宫里浩荡而出,似大战当前的鼓点,将大明宫苦心经营的静谧安好踏得稀碎。
离大明宫仅一弯护城河相隔赵府是全京城最金堂玉马的府邸之一,高门阔院,处处皆是皇家嘉赏的荣宠,更遑论是今日,佩金带紫的权臣娶了龙血凤髓的南平郡主,喜气同尊贵从灯盏中溢出来,绕过雕梁画栋,烧得天上的圆月亦有些发红。
同初入夜的热闹不同,此刻新人的府邸却是宁静而肃杀的。炮仗抛落的纸壳在风中卷卷地翻滚,原本该彻夜尽欢的宾客们此刻半点声响也无,一半被压在了喜堂里,一半被堵在了院中。最外围被御林军严密地围着,铠甲的钢铁味混着未散尽的硫磺气息,偶然有几个小兵不安地抖着腿肚子,一半是茫然,一半是疑窦。
统领赵谊说是奉了皇上同摄政王的命,要排查席间的乱党,可堂上泰半都是朝廷重臣,此刻这一番得罪,不知日后可还有命领功讨赏。
后院东南角是围得最水泄不通的地方,驻守的更是赵谊往日的亲信,他们统统垂头握着剑柄,仿佛在回避里头关押着的那一位。
屋里点了十余盏灯,亮堂得不似夜晚,令坐在椅子上的赵谊能够清晰地瞧见床榻上范媚娘的面容,她此刻如无骨的青蛇一样歪在床幔里,明明中了浑身乏力的迷药,眼神却仍是冷凝而倨傲的,半开半阖地望着床沿的纹路。
她的嘴角尚还微微带笑,笑里连嘲讽都欠奉,仅仅怀揣着往日那样不值一提的疏离。
赵谊的眼神从烛火中收回,明明已照得顶亮,却还是亮不过外头灯笼的红光,红彤彤的光影透过窗棂,透到他脸上,令他避无可避地染上这血色一般的喜庆。
李栖梧下令为他增添的灯笼,每一盏都像是滔天的侮辱,他听了一整日的祝词,听够了,听倦了,所有人都在真诚恭贺他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只是范媚娘笼络他人的棋子。
他如今这幅模样,以婚姻来换取利益,同勾栏妓院又有什么两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范媚娘面前,他从未这般居高临下地望过她,说来讽刺,他能辨得出范媚娘微笑时下巴有几痕淡淡的纹路,却从不知她眉头锁起时沟壑有几层。
他弯下身去,仔仔细细地望着范媚娘的眉眼,好似要刻到心里去。
往后也未必有机会了,他苦笑着同自己说。
他想伸手,摸一摸范媚娘冰冷的头发,范媚娘却仍旧淡淡地望着他,连半点闪避的动作也无。
范媚娘的不在意刺痛了他,他搁在她发间的手猛然钳制住她精巧的下巴,用力迫使她抬起头来,他的眼神里压抑许久的癫狂渐渐蔓延,笑容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苦涩,他问她:“为何不躲?”
范媚娘扇了一下蝶翅一样的睫毛,笑容里有不经意的怜悯:“哀家很遗憾。”
她遗憾他的莽撞,遗憾他的沉不住气,也心知他如今犯下的滔天大罪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看着他的眼睛,好似已经瞧见了他的九族将如何被抽筋剥皮。
赵谊又用了用力:“我没有九族。”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话语出口的同时却因用力的呼吸而有些哽咽,他认真而绝望地看着她,重复道:“我没有九族。”
他的话没头没尾,像一个执拗的孩童。范媚娘自以为拿捏了他的亲眷,却从不知晓他根本不是赵家所出,他只是抱养的一个遗孤,无父无母,无根无依。他这样想着,渐渐将手松了力道,他过于了解范媚娘,她从来就不是不谨慎的人,她只是,从未将他的生平放在心上罢了。
他自嘲地笑笑,脱力将范媚娘放开,而后两腿一支坐到地上,背靠着雕花的床榻,他望着范媚娘娇嫩的柔荑,自语一般问她:“为什么你心里的人不是我?”
范媚娘将眼睁了睁,缓缓移动头部,看着床幔上晃晃悠悠的璎珞不言语。
赵谊等不到她的回应,呼吸的湿意令他不甘心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看向她,他眼眶发红,鼻腔酸楚,眼神克制着自下而上扫过范媚娘的躯体,而后落在她浅浅蹙起的眉头上,他张开的牙关里有横冲直撞的畅快,似回光返照一样令他兴奋。
他用颤抖的手轻轻握住范媚娘的指尖,试探性地一碰,随即牢牢抓住。比他的动作更抖的是他的嗓音,他以近乎扭曲的表情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先皇爱你,爱的是范家的权利,武昭爱你,爱的是你年轻的肉体。”
乍然听他提起武昭,范媚娘的笑意僵住,眼里盛开的桃花乍然一缩,迅速颓败地退场。
她的反应令赵谊高兴,嘴角的笑意同眼里的泪光冲撞得诡异,令他瞧起来有几分滑稽。他的手抚摸过范媚娘的脸颊,压着嗓子接着说:“李栖梧爱你,可从未停止过算计你。唯有我——无论你是山野村妇,或是贩夫皂隶,我……”
他哽咽着住了口,事到如今,他仍旧说不出来。
他发现范媚娘的神色在提及李栖梧的时刻终于有了裂缝,她的嘴角不再精致地翘着,而是平铺直叙地耷拉着,他头一次瞧见不笑的范媚娘嘴角细小的纹路,同她平淡却狠戾的眼神一样,没有任何矫饰地盯着他。
他的心为范媚娘罕见的真实而动荡,甚至觉得此刻的范媚娘比任何莞尔娇笑的她都来得诱人,他抑制不住地将身子的阴影笼罩住她,右手扯着她金贵的领口,好似撕扯她的面具一样肆意。
他俯下身子,听见范媚娘略微紊乱的呼吸,而后是一声略微低哑的:“不要。”
他因这两个字长久地愣住了,而后便是一声低低的笑声,那笑意很沉,从胸腔漫上来,沉得他的眼角都发酸。
这是他头一次瞧见范媚娘转瞬即逝的柔弱和惊惧,却没有丝毫他意料中的快感,他只是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颤颤巍巍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她的身体,他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笑得喘不过气:“范媚娘!”
他摇了摇头,牙关都笑得发颤:“范媚娘,我真他娘的高兴!”
他将笑声里隐约的呜咽落在喉头,半晌才低声说:“你终于……像个人了。”
他瞧见范媚娘因怒意而鼓起的美人筋,转头望着窗外泼天的红色,年轻而英俊的脸庞掩在光影中,仿佛听见了几个时辰前锣鼓戏台的喧闹,那喧闹明明是在庆贺,听在他耳里,却像是一场深深刻刻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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