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被微醺的酒意浸泡后愈发好看,似被裁剪出来似的,均匀地铺散在石板路上,两旁隐隐传来昙花的芬芳,令李栖梧袍脚盈香。
她裹着玄色的披风,领口堆得高高的,令她的肌肤瞧起来同月色一样通透,她信步走在紫檀身后,影子被执着的琉璃宫灯拉得摇摇晃晃。
走了半晌,莫名地不愿意回殿里,于是止了步子抬头看月亮,一小半挂在树枝上头,好似下午吃过的橘瓣似的,肥肥嫩嫩的,她仰着脸,孩子气地笑起来。
想到橘子,便想到鸾翔阁,想到鸾翔阁,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范媚娘,她的思绪被酒气拉拉扯扯,令她浅弯着的双目明亮而氤氲。
耳畔隐隐有窸窣的声响,她抬头,见范媚娘站在花团锦簇的尽头,侧着身子仰头望月。
世间有许多事情来得恰恰好,但没有一种,比方才脑海里的人正正好出现在眼前更令人心动。
酒意上头,她不想过去,又舍不得走开,便只是望着,风将夜晚的花朵吹得折枝弯腰,吹散了梳得不牢靠的发髻,吹到范媚娘搭在腰间的发梢上。
范媚娘心有所感地侧脸望她。她看人总是慵懒的,眼皮闲闲的撩起来,眼神的焦距自下而上地荡着,最后才将人搁到眼底。
可她瞧李栖梧却是不同的,她先是将李栖梧的身影刻到眼底,而后才将视线若有若无地散开。
李栖梧忽然便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里,发现了这样的不同。
她眯了眯眼,同范媚娘说:“过来。”
范媚娘讶异地扬眉,瞧了紫檀一眼,紫檀掩住嘴唇尴尬地嗽了一声,随即虚虚地比了一个饮酒的动作。范媚娘收回视线,望着眼前的花瓣儿,单勾一边唇极快地笑了笑,而后从善如流地往李栖梧处走去。
李栖梧坐到一旁的长长的石凳上,又将腿搭上来抱着膝盖,问她:“赵谊的婚期仿佛就在明日?”
她思绪有些凝不起来,她想要范媚娘过来,又记不起来要问她什么,思来想去,便拣了这一句。
范媚娘坐到她对面,望着她搭在膝盖上的手,点点头。
李栖梧又道:“你明儿去同他主婚?”
她觉得自个儿仿佛是忘了什么,好似忘了尊范媚娘一声“太后”,待想起来时话却又已出了口。
范媚娘支着下巴,仍旧是不发一言地点了点头。
李栖梧的呼吸绵长又粗重,脸上有微微的酡红:“几时去?”
范媚娘终于蹙了眉头,站起身来,款款走到她面前,勾着脖子看她,李栖梧愣愣地抬头,眼里范媚娘的脸庞在月色中渐渐清晰,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愈来愈近,令她喉头涩涩地发紧,她别过脸去,试图遮掩心脏隐约的拉扯。
范媚娘却探手,手背不由分说靠到她额头,片刻后直起身子,看向紫檀,嗓音轻悠又冷淡:“王爷额头这样烫,竟还饮酒?”
额头的凉意同范媚娘特有的香气一齐消失,李栖梧勉力回过神来,撑着额头整理思绪。
紫檀慌忙将宫灯搁下,又握了李栖梧的手探了探脉,见她果真起了温病,心下着急,一叠声儿吩咐下去传太医,一面紧赶着将李栖梧扶回去。
范媚娘耷拉着一半的眼帘瞧着她的动作,微微让步令李栖梧经过她的身侧,想了想,又扯了扯李栖梧的袖子,令她停下来。
紫檀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她下颌往上官蓉儿处一扬,眼神儿复又拐向上官蓉儿臂弯里备着的大氅,上官蓉儿心领神会,忙上前将大氅给李栖梧披上,妥帖地系上绳结。
李栖梧微微垂着头,认真地看着上官蓉儿披衣系带的动作,余光顾着一旁的范媚娘,犹豫了半晌,终究是未侧头再看她。
李栖梧一行人急匆匆散了,范媚娘仰头继续赏月,月色朦胧,笼罩着方才身边人的酒气,将散未散。
不知是酒醉还是发热的缘故,李栖梧好似异常地乖张,却又矛盾地乖巧,倒比平常有意思多了,范媚娘闪着眼波,低低一笑。
孟府里的月色同宫里的却是不同,孟元立在窗前,仰头瞧了半晌,月亮淡白色的边缘在他眼中由清晰变得模糊,又由模糊逐渐清晰,迂迂回回进进退退,却仿佛愈来愈冰冷。
身后是供奉着香炉的琴案,上头的榆木琴伴了他十余个春秋,琴尾右边几寸摆着一个巴掌大的明珠,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孟元的心里酸酸涨涨,又间歇性地狠狠一缩,眼角的湿润被风干,还未掀起些什么波澜便被禁锢住了。
脚步声碎碎地响起,他身边最亲近的小厮走了进来,哽着粗气。他将汗湿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方谨慎地抽出怀里的字条,双手送到桌前,对孟元道:“大人,小的托人打听了,这字迹确实是……那一位的。”
夜里太安静了,静得他不大敢说出贺兰玉欢或者圣母皇太后的名号来。
孟元许久未有动作,明明知晓了这一事实,却仍有些不甘心令手下再去探查,此刻小厮的回话仿佛远在天边,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边只静静地回荡着那日白衣女子的顽笑话。
“元是南箕一寿星——孟公高寿!”
她说这话时,双眼亮晶晶的,他好似都能透过面纱瞧见她得意的虎牙,那大抵是她同他最亲近的时刻了。
他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相识的时日不算长,却泥足深陷一样无法自拔,尤其是在他得知与她再无可能之后。情之一物,原本便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若是情感掺杂了不甘心和遗憾,便成了执念,执念比之爱慕,更要可怕得多。
小厮垂手等着他回话,他终于动了动嘴唇,嗓子有些哑,他说:“将琴收了罢,往后不必再弹了。”
伯牙绝弦,终不复鼓,高山流水,知音再无。
小厮领命动作,正收拣着,又问:“那这明珠……”
孟元侧脸瞧了瞧,眼神变幻莫测,片刻后才道:“搁在这里罢。”他将负着的双手松开,背着月光走向书房。
此后再无闲庭野鹤的孟三爷,唯有掌盐司盐丞孟元了。前路渺渺,山水迢迢,今日暂别,或许故人仍可遇见。
第二日来得极快,快得李栖梧还未从醉意中醒转过来,便昏昏沉沉地上了朝。太医昨儿被连夜传召入宫,伺候她饮了药歇下,今日丑时起又候着,以防王爷夜里烧得更厉害。寅时中李栖梧醒转过来,又进了一回药,热气好歹是下去了,她浑身酸软得厉害,却不欲耽搁政务,便强打精神上了舆轿。
这日的朝堂同往日没什么不同,唯一例外的便是因着赵谊的亲事,今日特免了他的早朝,朝间又同久不进京的安阳王寒暄了一会子,倒也是颇为和乐。
过了午后,宫外的喜气仿佛由着红红的宫墙蔓延了进来,因着差事的便宜,赵谊府上离大明宫极近,靠着甬道的墙根儿,依稀能听见飘来的锣鼓鞭炮声。
一些最低等的杂役宫人办完了差事,挤攘在宫门旁偷听外头的热闹,在这生冷的宫里头,私放明火亦是罪过,因此那外头的鞭炮散发出的硫磺味儿也变得稀罕起来。
再晚些时候,南平郡主穿着喜服进宫谢过太皇太后的恩旨,几位年纪小的宗亲涌在安寿殿前想瞧一瞧新娘子的衣裳,被沉香领着姑姑们一赶,又嬉笑着跑了。
至了夜里,热闹好似才降了一些,李栖梧散了头发坐在床边看书,想着范媚娘这会子应当已出了宫,她没来由地右眼皮跳得厉害,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正想再洗把脸,却见紫檀捧着昨儿范媚娘的大氅走了进来。
紫檀躬身行过礼,双手托着大氅,问她:“王爷,这氅衣清理过了,是此刻送去两仪殿还是……”
李栖梧想着这会子两仪殿怕是没什么人,便拍拍身旁的空位,道:“你暂且搁下罢,待她回宫再还去不迟。”
紫檀依言将大氅放置一边,见李栖梧没什么别的吩咐,便又退下了。李栖梧复翻了会子书,却左右也瞧不进去,便将书盖到大腿上,随手理着一旁叠好的氅衣。
氅裘是青黑色的,以银线绣了一只展翅唳鸣的仙鹤,率性中透着风流。原本氅衣多半是男子时兴的,范媚娘却偏偏爱穿这个,李栖梧撇撇嘴,暗道她的喜好同她本人一样古怪。
她正摸着那仙鹤脖颈的纹路,却听得门外隐隐约约起了嘈杂的声响,太监急切的回禀中偶然夹杂着顾安陌的问话,她的眼皮愈跳愈快,令她忍不住侧脸看向外头,不多时果然见顾安陌推门走进来,眉头锁得深深的,顾不得站定,便对李栖梧轻声回了一句话。
李栖梧看见她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她说:“赵谊府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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