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半个月不长也不短,宫廷内外渐渐从孟元归顺的消息中平复下来,又迎来了新一番的热闹,拇指大的珍珠,半人高的珊瑚,几十个绣娘赶工的红绸同喜服,各类赏赐和用度一半进了赵谊府上,一半入了安阳王在京的府邸里。

    安阳王家的郡主是出挑的美人儿,容长脸,削肩膀,虽说从前养在外室,迎回来后却也是悉心教养,行走做派皆挑不出错儿来,甫一入京便往太皇太后宫里去请安,太皇太后煞是喜欢,又说这宫里头许久没有喜事儿了,不免又嘉赏了一回。

    安阳王拥兵自重,向来是个好大喜功的主儿,又兼着赵谊将军乃是太后座下头一位可心的臣子,宫里头自是不敢怠慢。黄公公领着内务府各人日夜赶工,忙得脚不沾地。

    眼盼着婚期要近了,各类事项也齐整了,含冰殿又下了一回令,给赵谊府上一百五十盏灯笼添至二百八十盏,荣宠备至,煊赫至极。

    孟元进宫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派繁忙的景象,太监们顺着甬道抬着红木箱子,宫女们绕过太液池捧着喜绸遮掩的木盘,脚下不停行色匆匆。自孟元上回入朝后宫里头便再无旨意,正经这是头一回入宫来,旖旎春色趁着洋洋喜气,倒也颇为新奇。

    宫里头假山高耸,回廊盘绕,走了一路仍是见不到鸾翔阁的大门,领头的太监见他有些累了,身子骨本又弱,便道:“这午后日头毒,大人不妨暂且歇歇脚,王爷同太后才进了午膳,恐怕此刻也正歇着。”

    孟元点头,撩了袍子在廊下坐着,乍然听他提起摄政王,又望着远处筹备喜事的宫人,一时有些欲言又止。

    那太监本是个人精儿,便问道:“大人初入宫廷,想必陌生,若有疑虑不妨同奴才讲,奴才或知一二。”

    孟元谢了他,又暗暗塞了一锭金锞子,方踟蹰问道:“我听闻朝阳郡主日前入了京,不知如今安置在哪里?”

    自“一年春”别后,朝阳便杳无音讯,送去的书信也毫无回音,他心里隐隐着急,派人去摄政王府打听了几回,却次次在绝尘骑处吃了闭门羹。

    “朝阳郡主?”那太监搜肠刮肚了半晌,却想不起来哪位郡主有这样的名号。

    孟元忙道:“便是蜀郡的那位,摄政王爷的亲妹。”

    “噢!”太监舒展眉头,赔笑道:“是有这么个郡主,奴才竟不知封号是朝阳。”

    孟元急切地看向他,却见他又沉思着缩着眉头,嘶声道:“却未听闻王爷的姊妹何曾入了京。”

    他细想了半晌,往筹备喜事那头努努嘴,肯定道:“这半年入京的郡主,就那一位了。”

    孟元内心震动,“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攥着手来回踱步,瞳孔茫然惊慌地盯着地面,呼吸却渐渐停滞,不好的预感令他几乎要喘不过来气。怎么会?怎么会……

    那太监见他这番举动,颇为不忍,又揣进袖子里暗摸了摸那金锞子,劝慰道:“奴才卑微,不识得宫里头的贵人也是有的,敢问那朝阳郡主长什么模样,奴才或可替大人打听一二”

    孟元好一会子才将失魂落魄的形容收回,听得那太监问朝阳的模样,又失落地将眉头压了下来,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步子慢下来,眼珠子凝着隐藏的希冀攫着那小太监,问他:“这宫里头,可有一位喜好白衣素裳,右眼有泪痣,擅长抚琴的姑娘?”

    那太监从他头半句起便煞白了脸,听到后头双腿竟抖得跟筛糠一样,慌忙跪下,咬牙悄声道:“大人!这话可不能浑说!”

    孟元见他话里有话,心内打起了小鼓,忙上前想将他扶起来,那太监趴在地上,两眼往四周绕了一圈,才战战巍巍地直起脖子,额头上的皱纹为难地堆起,声音隐秘得像是气声:“有是有,却……不是什么姑娘。”

    孟元狐疑地盯着他,他叹了口气,指头悄悄往西边那么一指,闭眼心一横:“按大人的形容,唯有甘露殿那位主子了!”

    孟元如遭雷击,还未来得及细想甘露殿是哪位主子,身体却比头脑先一步凉了下来,他的双腿像灌了铅,筋骨一寸一寸冻得毫无知觉,唯独头皮发麻,麻得脸上的肌肉亦木然地轻颠着。

    他呐呐地蠕动了几回嘴唇,心里只被重锤砸着四个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那朝阳郡主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入京,却是那甘露殿的圣母皇太后,为了幼嫩的九五之尊,借了那向来深居简出的朝阳郡主之身份,同他谈琴论道,劝他归顺朝廷。

    他的表情安静,双眼的视线却近乎扭曲,他还未来得及同“朝阳”说,他入仕为官,有十之一二是为了自个儿的私心,李栖梧权倾朝野,位极人臣,朝阳自是天底下头等尊贵的郡主,若是要招婿纳亲,必定也是高官望族,总归不可能是他从前那样的江湖草莽。

    他平生最爱自由,可穿着那规整肃穆的仙鹤补服时,却觉得好似离那人近了一些。

    他满心欢喜,满怀希冀,可观之可亲的朝阳,瞬间便成了母仪天下的太后,成了天底下他最不可能肖想的那个人。

    他失了魂一样跌坐到廊下,半晌无措地捉着袖口。

    小太监隐隐猜到了些许什么,脑袋上凉津津的寒气却令他不得不住了口,以惯常用的装聋作瞎的伎俩将蛰伏的悸动强压了下去。

    这深宫里头不能宣之于口的,又何止这一样呢?

    鸾翔阁里平静如初,宫廷里不敢作声的,不能作声的,从来传不到这里来,两位主子只需将最紧要的消息过耳,其余的,不过以眼色润一润,便自有底下的人心领神会地将差事揽去。

    范媚娘瞧完了折子,执着银剪子漫不经心地修绞盆景的枝桠,李栖梧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慵懒地揉着眉间的鼻梁,范媚娘将一根花枝绞下,搁到下方的绢子里,忽而问她:“今日王爷宣了孟元入宫,欲将那赤灵芝赐下去?”

    李栖梧杂乱地点点头,唔了一声,两臂交缠趴在桌子上。

    她见范媚娘半晌无话,又偏了个头将脑袋枕在小臂上,懒声道:“他日前送进来的《文姬归汉》,出自《胡笳十八拍》,他在向本王投诚,却也是在提点本王胡笳藤一事。”

    “可王爷赐赤灵芝,却不遣顾将军或苏大人送去,竟是指了连絮,这是为何?”范媚娘娇懒地一笑,话是问句,轻慢的眸子里却塞着心知肚明。

    李栖梧扯唇嗤一声,倦意袭来不欲回答,屋里头有滴答滴答冰化的水声,令她纷杂的思绪亦跟着悠远地拉扯起来,还未来得及安心闭上眼,却听得顾安陌入了殿,拱手行礼后闷头不言语,李栖梧扫了范媚娘一眼,示意顾安陌直言。

    顾安陌这才道:“掌盐司孟元入了宫,半路歇了一回,同小辛子说了几句话,而后便有些痴了,我候了一会子,他竟往西边走,仿佛要往甘露殿里去,我怕他惊扰了太后,便将他拘了来,暂且在偏殿里饮茶候旨。”

    见范媚娘在场,她不好意思说得更明白,那孟元在甘露殿转角处见着贺兰玉欢的背影,竟愣在当场,半日回不过神来,仿佛其间有什么牵扯,思及甘露殿的声名,只得出面将其拦下。

    李栖梧点点头,说声“知道了”,眉头轻轻皱起来。

    范媚娘偏头望着花枝,笑道:“听起来,这孟元,仿佛认错了人。”

    李栖梧拿眼瞧她,望着颤巍巍的花瓣凝神思索。

    范媚娘不疾不徐地将剪子搁下,轻抚着掌心的残渣,笑意盈然坐到一旁:“哀家同贺兰相识多年,不如今日送个人情给她。”

    李栖梧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警惕地望着她,见她启唇轻声唤来上官蓉儿,令她去两仪殿的库里寻来一颗拳头大的明珠,以匣子装了,命连絮同赤灵芝一道捧去,赠予孟元。

    李栖梧听得她不紧不慢的吩咐,眉头渐渐展开,最后竟咬着下唇轻轻笑起来,范媚娘对她缓缓地眨了一下左眼,好整以暇地等候她眼神里微不可见的赞赏。

    顾安陌不明所以地望着上官蓉儿领命去了,又偏头凝眉望着李栖梧,眼神明明白白地讨要解释。

    李栖梧拈了一个桌上的橘子,在手里闲闲地抛了抛,一扬手扔给顾安陌,笑道:“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顾安陌接住橘子,心里头自然地跟了张文昌的下半句诗,她将橘子掂了掂,望着李栖梧的笑眼愕住。

    甘露殿这日睡得迟,外头掌了淡黄色的宫灯,在月色中朦胧闪烁,纱窗上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臻首娥眉,冰肌玉骨。

    木门“吱呀”一声,珠帘碎响,贺兰玉欢抬头,见是漏夜而至的李栖梧。

    她为她满上温温的酒,一言不发递给她,李栖梧心知她腿疾未愈,不能饮酒,装酒的亦是李栖梧惯用的白瓷盏,杯杯盏盏都在等候她的到来。

    李栖梧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想要贺兰玉欢早些休息,便开门见山地将酒搁下:“你有话同我说。”

    贺兰玉欢双瞳剪水,望着李栖梧搁下的酒杯,道:“上回问王爷的问题,王爷未说实话。”

    她的称呼用得生分,话语也是不明不朗,却足够李栖梧懂得她的言下之意,李栖梧将手头的液体晃了晃,沉吟道:“是实话。”

    贺兰玉欢不置可否地垂下头翻书:“不全是。”

    李栖梧淡淡勾唇,将白瓷盏送到唇边,浅浅酌了一口,酒辣得令她眯起了眼,咽下后才道:“我扮作你的形容,的确是故意令他误会。一是以我如今的身份,不想日后同孟元有什么牵扯;二是……”

    她抿着嘴,酒意从喉头慢慢蔓延到额间,令她的眸子含水一样莹润,她诚恳望着贺兰玉欢,坦言道:“我想,皇上应当有属于他自己的臣工了。”

    她话说得僭越,也说得明白,朝堂臣子一派依附范媚娘,一派依附李栖梧,天子却无靠亦无势,旁人皆以为李栖梧同贺兰玉欢交情甚笃,可李栖梧再清楚不过,她的势力,并不完全等同于贺兰玉欢的势力,今日站在她那一头的朝臣,来日未必就能悉数效忠根基不深的天子。

    皇帝大了,过不了几年便要亲政,余下的路仍是要自个儿走,皇叔总归只是皇叔,靠不了一辈子。

    她的笑容里有不易察觉的涩然,令贺兰玉欢的心旌酸酸地动了一下,李栖梧是如此明白,自己只是一个牵桥搭路的领路人,她不想也不能一直做大权独揽的摄政王,她也……从未打算要陪伴她同李长延一辈子。

    她为她和李长延招揽可用之人,是在求退路,也是在划清界限。

    她将空落落的酒杯放下,唇红齿白的,仿佛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闺秀,眉间的沟壑却避无可避地刻着,她望着贺兰玉欢灯火下的脸庞,轻声说:“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

    贺兰玉欢猜测孟元姓名的那日,本无必要提笔写字,她却将阖宫上下唯有贺兰玉欢最擅长的瘦金体书了上去,要她交给孟元。

    李栖梧望着她,不知是被灯火晃了,还是被酒气袭了,凤眼睁得小小的,令人瞧不出里头的情绪来。

    她将酒杯还给贺兰玉欢,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微笑道:“我这便回去了,你早些休息罢。”

    贺兰玉欢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匿了,这才将书合上,她疲惫的眼帘亦跟着阖了一阖,好似这样,便能隔绝双目里过人却沉重的聪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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