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气温复又升了起来,秋老虎试探性地张了张獠牙,利爪挠出蒸腾的热气。李栖梧这日说是染了暑气,早早地便从鸾翔阁回了,范媚娘晌午尝着荷叶粥甚是清爽,令人送往含冰殿,李栖梧却半点胃口也无,一勺未动地撂下了。
范媚娘批阅了几本折子,想着有几样紧要的仍需要李栖梧定夺,便携了文书往含冰殿去。还未走近,便听得几声断断续续的琴音,弦涩曲散的,时隐时现地传来。
宫人通传的声儿未尽,范媚娘自顾自地打了帘子进去,见李栖梧敞着外袍坐在正对的黄花梨木桌前,背着窗户散进来的光,一面瞧手边的谱子,一面依谱拨弦。
李栖梧见是范媚娘,没有起来的心思,手上将外袍拢了拢,略坐正了些,朝她颔首算行过礼。
范媚娘亦点头还礼,而后走至桌前,将手上的折子搁下,又四指撑在纸谱的边缘,垂着脖颈扫了一眼谱子。
范媚娘是个极懒的人,好比说她瞧东西,从不肯弯腰屈膝就着那物什,垂一垂头便是顶天了,即便她此刻微微眯着桃花眼,亦不想劳烦自个儿将谱子拿起来。
李栖梧摇头暗暗笑了笑,将纸张拾起递给她,范媚娘却也不接,就着她的手瞧了两眼,而后垂腕拨弦,单手用李栖梧的琴弹了一段曲子。
李栖梧惊讶地扬眉,一半是因她袖口浑不在意地垂在琴边,站立着的样子也毫无抚琴的文雅,另一半却是从未想过她的琴弹得这样好。
她的琴声起头缠绵又风流,尾音潇洒而利落,偶然还带了石破天惊的峥嵘,诡异却新鲜。
“本王从来不知太后的琴弹得如此精妙。”李栖梧且惊且喜地仰头望着她,“未听太后提起过,宫人们似乎也并不晓得。”
范媚娘右眉一挑,又随手撩拨了两下,微嗤一声:“琴棋书画,哀家样样精通。”她停住手,低嗓倦倦道:“不相干的人,又何必说。”
李栖梧因她张扬的自信笑得鼻息轻颤,听了她的后半句,又将笑意含在了嘴里。她方才说不相干的人,那么她在自己面前弹琴的意思是,自己……是相干的人?
含在嘴里的笑染了蜜糖,令李栖梧有些唇齿生津的回甘。
她将笑意抿住,转头去瞧案边歪歪扭扭的香炉,并未注意到范媚娘原本带笑的桃花眼渐渐平缓沉寂下来,出神地望着手下的琴弦,许久未弹了,琴音奏响时仿佛撩拨了一把尘封的记忆,令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在李栖梧的目光里拨动了琴弦,亦不知有人令她自觉自愿地做出此番举动是好是坏,李栖梧的笑意晃了她的眼,令她开始惊觉自己的阴暗面,亦令她颇有些进退维谷地踟蹰了些许。
李栖梧好似发觉了她反常的缄默,食指在她按压琴弦的手指边敲了敲,她回过神来,眼神儿依旧是悠悠懒懒的,轻媚地望着李栖梧。
李栖梧对着方才那琴谱扬了扬下巴,道:“孟元方才差人送进来的。”
范媚娘将手从琴上移开,搁在桌上,面上渐渐抹了笑意:“《文姬归汉》。”
李栖梧含笑点头,范媚娘望着她散了一半的头发,和她仰头时年轻鲜亮的面庞,莞尔带笑:“恭喜王爷。”
李栖梧回望她优美的下颌同妖娆勾挑的眼尾,回敬她:“同喜。”
范媚娘头微微一偏,镂空金玉的步摇琳琅碰响:“还有呢?”
李栖梧好笑,眼神写着不情不愿,嘴角却反骨地勾起来:“多谢。”
范媚娘皱眉想了想:“谢什么?”
“里应外合。”李栖梧的眼神往窗外的红花里荡了一圈。
范媚娘娇矜一笑,窗外的春意随着李栖梧的眼神跟到了她的眼底,她将手收回,心疼地望着方才弹琴时被划落的一小块丹蔻,一面瞧一面转身往后头走:“还以为,是狼狈为奸。”
李栖梧摇头,抖着肩膀笑将出声。范媚娘眨了两下眼,她对李栖梧标榜自己诋毁他人的行径一清二楚,同样她也心知肚明,李栖梧指责她的种种基本称得上是事实。她余光顾着李栖梧,红花少年,意气风发,同她这样的人混作一处,日后回想起来,又当作何评断呢?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施施然在一旁的鸡翅木椅上坐下,朝案边偏了偏头:“他几时入宫?”
李栖梧扬眉,一会子才想起来这个“他”指的是孟元,她收敛笑意,虚眼晃着外头的辰光,想了想,轻声道:“他未言明,不过本王想,不过这几日了。”
天高海阔,风起云涌,一粒尘埃的落定,有时却是投入另一湖面的碎石。
五日后,朝堂。
天灰蒙蒙的,朝阳从云层累积的缝隙中透出来,似渐渐晕染的水彩,朝堂内外一片落叶也无,早来的秋风不愿刮得这样徒劳,便见缝插针地攀扯官员们平整的袍角。
“掌盐司孟元进殿——”寻常的官员用不着徐之辅亲传,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却令早起的各位大人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孟元高冠束发,长身玉立,身着正二品官员的补服,拇指握在白玉笏板下端。他的脊背因常年的病气微微勾着,步履端正地走到正殿中央。
他出身嘈杂的江湖,静,是他对朝堂的第一印象,那不是沉睡乡野的万籁俱静,而是神鬼臣服的端严与死寂。
他规规矩矩地跪下,撩起的袍子正铺在前方,额头触地叩了一个头:“微臣孟元,见过圣上。”
他听见右侧上方微微咳嗽了一下,声音清钟似的,有些熟悉。
他的脊背心有所感地缩了一缩,他入朝堂前,最想见的莫过于鸱吻榻上的摄政王,摄政王与朝阳郡主一母同胞,形容眉目上多少有些类似,他在心里勾勒过无数回面纱下的五官,以致于此刻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猜想有几分出入。
可他万万想不到,古朴庄重的大殿是这般大,立了上百位官员仍旧是空荡荡的,殿堂中央同台阶上的椅榻相隔的距离又是这样长,层层白玉玉阶静默在浮雕旁,两边燃着手掌粗的红烛,位高权重的当权者掩藏在烛火的阴影中,令他们能轻易瞧见底下蝼蚁一样的众人,却不给旁人一毫半厘窥探冒犯的机会。
他和李栖梧的距离,从那位娉婷少女口中亲近的王兄,变成了跪坐相对的君臣。
明明是到了跟前,却好似残忍地划下了一道隔着山海的鸿沟。
他的心里莫名地撕扯起来,莫名得令他自个儿亦唬了一跳。
他听见少年的天子“嗯”了一声,而后那位年轻的摄政王低低说了一声:“起来罢。”
他的眼皮一跳,摄政王的嗓音虽要低沉利落些,尾音似有若无的软糯却似极了那位与自个儿相谈甚欢的知己,他一时忘记了阖下眼皮的规矩,极快地抬头往上望了一眼,又慌忙地在徐之辅的咳嗽声中垂下了头。
那一眼太短,只够令他瞟见烛火中李栖梧阴柔的侧脸,却让他脱跳的心自嘲地沉落下来,鸱吻榻上的少年玄服金冠,贵气逼人,冰封的唇线和耷拉着的眼帘都让他陌生,更陌生的是他有意无意的倨傲和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不容侵犯。
他和她相似,却相距甚远。
他哽了哽喉头,叩首要站起来,却听得正上方的小皇帝走下龙椅,好奇地走下台阶。
天子当前,群臣又怎敢安立,于是两旁呼啦啦跪了一地,孟元跟着俯身,小皇帝精绣的龙靴停到他面前,成熟地负起手来,脆声问他:“朕听闻你从前是盐枭,如今却进献了手底的产业?”
小皇帝的声音清清朗朗,有着年少的稚嫩,还带着诵读四书五经般的抑扬顿挫。
孟元跪着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并非进献,却是本分。”
小皇帝想了想,望着他的头顶,又道:“既是本分,从前私鬻食盐,却是为何?”
群臣噤若寒蝉,不敢动作,李栖梧皱了皱眉,将靠在左边扶手的身体重心移到了另一边。
半晌,孟元才叩了一个头,从容应道:“陛下,容臣回禀。”
小皇帝点点头,想起他瞧不见,又“唔”了一声,孟元这才道:“臣以为,天子之权,除却威慑,更有仁德恩惠。盐之一物,出自王土,从前臣以此为生,觅衣求食,乃是上天之慧,更是天子之恩。如今皇上心系天下,欲将其规范经营,以求供应得宜,物价平稳,以至民生安定,百姓和乐,更是皇上的仁心。飞龙在御,施云布雨,泽被万民,而皇上此举,不仅当下,更在千秋,子孙后代万世而受荫。臣深受感怀,若能助皇上解忧,是臣的功德。”
言辞恳切,不卑不亢。李栖梧瞄了对坐的范媚娘一眼,如此能言善道,怎的对着自个儿却跟锯嘴葫芦似的?又想起范媚娘从前说他的弱点正是女子,两相比对,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李长延点头道:“你说得很好。”他扭转回头看了李栖梧一眼,又道:“从前皇叔告诉过朕,民为重,你助朕,助百姓,该记一功。”
他偏头,琢磨了一下,才道:“朕赐你银绯鱼袋,嘉奖你的用心。”
孟元微笑,埋首谢恩:“多谢皇上。”
范媚娘斜望着李栖梧,眼波袅袅,咬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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