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至甘露殿后院儿方停了下来,连絮当先跳下,依着贺兰玉欢的吩咐遣退了诸人,才将帘子卷起来,护送贺兰玉欢同白衣姑娘从偏殿后的耳房而入。
至殿中坐下,贺兰玉欢吩咐连絮拣一钱梧桐子,一钱茴香,一钱归身,一钱平贝母,并一钱安息香,以蜀锦包了给含冰殿的紫檀送去,连絮领命掩门而出,殿内便只余了贺兰玉欢同李栖梧二人。
李栖梧心知她此举是给含冰殿报平安,放下心来摘下面纱,因渴了一路,这刻顾不上什么,便饮了一口桌上遗留的半杯水,正想着如何出去,不多时便见贺兰玉欢进了内殿,翻检几番后拿出来一个包袱,放置屏风后,才道:“换上罢。”
说罢亲自将卧室的帷幕放下,自个儿往外堂去。
李栖梧绕至屏风后,见包裹摊开,里头是一套男子的衣裳,鸦青色的蜀锦,领口及袖口以银线绣了,绣的却不是惯常的五福八仙,或鹤鹊蝠鹿,只勾着清淡的玉兰叶子,倒别有一番风雅清爽。
李栖梧换了衣裳,衣长肩宽十分合适,唯独腰上粗了两指,以腰带系上,也并不显出宽大来。她坐下拆了头发,见包袱下边还有冠带及鞋袜,一旁还备着花水面霜,便重梳头发匀了面,也一一换上。
贺兰玉欢正翻着书,见李栖梧从屏风后出来,仍旧将袖子挽了上去,方才的蒙面佳人顷刻便又化作了风流贵公子,眉头淡扫长斜入鬓,眼角的泪痣擦得不甚干净,还隐隐约约的,却于清俊中显出了几分邪气来。
李栖梧走上前来,奇道:“你这里竟有男子的服饰。”
贺兰玉欢探手将她的前襟理了理,睫毛垂下来,轻声道:“我兄长的旧衣。”
怪道她摸着针脚并不是很精细,似乎是贺兰玉欢亲手所制。李栖梧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亦觉话多了也不妥,便道:“今日之事,多亏有你。”
贺兰玉欢摇头,不欲再多言,正巧听得外头碎步窸窣,殿门不轻不重叩响了三下,紫檀的嗓子响起:“兰主子万福。”
贺兰玉欢亲上前开了门,紫檀委身请过安,才从外头进来,右手拎着一个比寻常大些的食盒,臂弯里搭着一件绛红色的披风。
她见李栖梧已换了男装,便不再将食盒里的装束拿出来,只将披风给李栖梧披上,才又屈身告辞,领着她去了。
贺兰玉欢听着匆匆的步履渐渐消失,又兀自发了会子呆,方起身收拣起屏风后的小梳铜盆来,那小梳上余下的发丝零星几根,弯弯曲曲地缠绕着,想是因为匆忙,方才的人未来得及摘下。
贺兰玉欢轻轻一笑,原本安静的宫室却隐隐传来嘈杂之声,她皱眉望外瞧,想着莫不是李栖梧遗落了什么东西,正要开口,便听门槛处传来一把意外的嗓子。
外头的沉香细声细语,恭敬道:“给兰主子请安,太皇太后请兰主子去一趟。”
贺兰玉欢一怔,将手里的发丝揉作一团,放进桌面拾掇杂物的小篓里,颔首道:“这便去。”
那边厢李栖梧回了含冰殿,招来林聿说了几句话,又翻了翻文书,提笔书写几番,见天色差不多了,便领着紫檀往两仪殿去。
两仪殿今日比往日热闹许多,范媚娘搬了坐榻坐到院儿中央,看几个新进宫的小丫头投壶,李栖梧甫一进院儿,便见她一袭淡粉色的高腰襦裙歪在椅上,雪臂同半个胸脯在薄衫里若隐若现,似汪在水里似的。听得宫人的传唤,她撩起眼皮瞧了李栖梧一眼,眼神儿在李栖梧领口的针脚处一绕,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上官蓉儿见范媚娘没有起身的意思,便令小丫头们撤了,吩咐院儿外头的心腹严守着,又亲自前去搬了一张太师椅置于范媚娘对面,恭敬地请李栖梧坐下。
李栖梧望着她,眼皮倦倦地睥着,心里有些恼,却又不想摆到面上,便道:“皇后娘娘兴致这样好,怕不是忘了什么?”
范媚娘将纨扇掩到胸脯上,偏头想了想,诚恳道:“不记得。”
李栖梧眯眼,不欲与她兜弯子,冷声道:“马车呢?”
她以为范媚娘是言出必行之人,这些时日,自个儿也将不多的信任尽数撂给了她,每日下朝之后的折子仍旧送往鸾翔阁,阁内却只由范媚娘一人执掌朱批,随后才运至含冰殿,由顾安陌瞧过无碍后,印上摄政王蓝批,即发即办。
她想起自己出宫前同顾安陌说,范媚娘于国是上算是稳妥,也暂同自己言了和,若非要事,尽可由着范媚娘办。
她做足了姿态,范媚娘却失了约,今儿若不是贺兰玉欢……李栖梧一腔气闷,最恼的却不过是,她以为她此次失约必有要事,巴巴儿地赶了过来,按捺路途中胸腔的诸多揣测,最后却见着她一副赏春闺秀的姿态,优哉游哉地同小宫女投壶。
思及至此,咬住下唇的贝齿竟尝出了些酸涩来,范媚娘见她冷着脸,扶着太师椅的指头却泄露了若有似无的委屈,便直了直身子,曼声道:“哀家的马车原本去了,至了时辰却未见得郡主出来,差人去提了王掌柜来问,王掌柜却道郡主同孟三游湖去了,不知几时归来,还归不归来。”
她慢腾腾地拿眼瞧对面的人,见她不自在地转头,便扇了两下扇子,笑意盎然地住了口。
含在口里未说的是,范媚娘自己也亲自同马车去了,却在听见王掌柜的话时冷然地扇了扇睫毛,思及原本被搁置一旁的要事,便不多迟疑地驱车回宫。
“说起失约,先失约的怕不是哀家。”范媚娘扶着纨扇下的穗儿,幽幽叹了口气,半晌又道,“更何况,没了两仪殿,郡主也有旁的车马。”
她懒散地端着肩膀,余光瞟着李栖梧身上眼生的袍子。
李栖梧警觉地抬眉,她……原来早知贺兰玉欢候了几日?
范媚娘但笑不语,兴致缺缺地观赏角落开得正好的凤凰花。
李栖梧听她这一席话,先前的恼怒已散了泰半,又不想将话头引到贺兰玉欢那处去,便往后扬手示意紫檀将捧着的明黄奏折奉上,复又起身掸了掸袍子,走上前将折子递给范媚娘,范媚娘将其打开,见是今晨晋封赵谊的旨意。
李栖梧不过出宫几日,赵谊便受了两回赏,进了一回官,据闻如今京城里赵府门庭若市,结交的权贵递的拜帖足足累了半人高。
李栖梧却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在意折子的内容,只从折子里抽出夹在当中的一张字条,道:“本王同孟三弹琴论谱时,林聿于暗处依着他带来的人挨个摸索,得出了这几处消息。”
范媚娘的目光从折子上收回,李栖梧的表情无辜得仿佛只是随手抽了这一本折子来藏匿字条,讳莫如深的语调又好像确实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敲打。
待范媚娘回神,李栖梧才接着道:“十日后荆州的四车盐自山南道运往京城,二十五前后至襄州。另有八十余石自洛阳往河北道而上,约莫二十八日入幽州。此外另有淮南道、关内道、太原府三处,皆列于此。”
范媚娘将字条仔仔细细瞧了,对折后递给上官蓉儿,颔首道:“多谢王爷。”
李栖梧见她左右无话,也不知还要说什么,便向紫檀扬了扬下巴,提动足尖要往回走。
范媚娘却垂着眼眸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待得李栖梧行至月亮门前,才缓缓唤了一句:“王爷。”
李栖梧转头,见范媚娘抬起头来,眉头微微蹙起,嘴角却带着笑,话语意味深长:“王爷这身衣裳,还是尽早换了罢。”
她好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懒怠地伸了伸腰肢,扶着上官蓉儿的手入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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