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蝉鸣和着蛙鼓此起彼伏,骄阳将甘露殿新种的梧桐蒸得扭扭曲曲,原本甘露殿最是凉爽的宫室,却因着近来常来小坐的摄政王最是贪凉怕热,内务府便又紧着送了几碗冰来。
李栖梧今日一身牙白色的长袍子,袖子挽得高高的,撂下手边的泥金扇,将连絮新捧上的鲜莲蓬子冰碗接在手里。
她也不急着饮用,只捧着沁出凉水的碗壁,对一旁执着瓷青湖色绢宫扇的贺兰玉欢道:“昨儿我从外头回来,原本便要来寻你,宫人却道你划着小舟采莲蓬去了,我往湖边儿去,你却又回了。”
贺兰玉欢望着窗边噙笑不语,纨扇一下比一下慢了下来。
李栖梧道:“昨儿我听你的奏了那曲子,他听着仿佛有些受用,相谈了几句,也算是投机,临走时我问他名号,他却不言语什么,只奏了一段琴,便领着下人去了。”
贺兰玉欢眉梢一动,将团扇搁到膝盖上,问她:“奏的是什么,可还记得?”
李栖梧胡乱点点头,又细想了想,道:“依稀记得。”
她见贺兰玉欢扶袖坐到琴边,便也将手里的冰碗放下,走到琴角旁,随手拿了一块丝绢擦着沾湿的指缝,道:“紧五弦,五弦九徽泛音同三弦十徽泛音等高。”
贺兰玉欢头也不抬,一面正弦一面道:“蕤宾调。”
李栖梧食指支着唇角,见贺兰玉欢架手抚弦,便凝神道:“大七挑六。”
贺兰玉欢垂眸拨了一个音,又听得李栖梧接口道:“名九勾三,大七挑六,大七挑七,中七勾二,大七擘七。”
贺兰玉欢皓腕一垂,玉指抚柳,一段琴曲便倾泻而出,绕梁回响。李栖梧喜道:“就是这个,不错了。”
贺兰玉欢瞧她一眼,停下动作,起身行到书桌旁,纳墨提笔写了一个字,未等墨汁干透便递给李栖梧,缓声道:“你将这个给他。”
李栖梧一瞧,上头瘦金体书了一个“元”字,还未问出口,便听得贺兰玉欢道:“他所奏的,是《阳关三叠》。”
李栖梧抬眸瞧她,贺兰玉欢低了低下颌,娓娓道来:“这《阳关三叠》又名《渭城曲》,据王右丞之《送元二使安西》谱写而成。”
贺兰玉欢话未说尽,李栖梧便明白了,那诗是王右丞于友人二奉朝廷之命出使安西之时所作,那友人便叫做元。
孟元,孟元。李栖梧喜上眉梢,暗念了两遍这名字,将贺兰玉欢的字细吹了吹,方折叠收拣好,妥妥帖帖地揣到袖口中。
贺兰玉欢见她如获至宝的模样,颇有些孩子气,也禁不住抿嘴莞尔,菱唇淡淡的,望着李栖梧垂头时灵犀漂亮的右眼,又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道:“我听安陌说,你出宫时,在右眼点了泪痣。”
她未说得完,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将下唇轻轻咬住,拧头看向一旁的香炉,正好将自己眼角的泪痣遮掩住。
李栖梧收拾笔墨的手顿住,指甲在笔端无意识地抠着,亦有些做贼心虚的模样。
她见贺兰玉欢垂头,半晌无话,才咽咽喉头直言道:“我说了,你不许笑我。”
贺兰玉欢抬眸,眼里微漾着好奇。
李栖梧这才吞吞吐吐道:“我瞧你琴弹得出神入化,我却不大精通,心里想着,若是能有你一丝半毫的形容,便似半个你同我一道弹似的,兴许……会好一些。”李栖梧一面因自个儿幼稚的想法而羞恼,一面还腾出了手来在心里狠狠扎顾安陌的小人儿。
贺兰玉欢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气息浅浅的,像清雪下的冬莲终于活络了起来,在春风中舒展腰肢。
她的眉眼本就好看,如今笑起来,带着泪痣些微皱起,连肌理的褶皱和舒展都似精雕细琢一样巧夺天工。
李栖梧见她的笑意,更加坚定了弹琴之人就得如贺兰玉欢一般才配得上六马仰秣,沉鱼出听,旁人不过焚琴煮鹤,花下晒裈罢了。
只是……不知范媚娘弹琴,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心里又涩涩地堵起来,不想她时,好似什么也没有不同,一想起她,却好像几千年几万年未曾见过了。
这样的思绪一旦冒了头,便如何也止不住,恶鬼缠身一般随着她,伴着她沉默地回了宫,沉默地换了妆,沉默地上了范媚娘备下的车马,她望着车马上两仪殿的穗子,摇摇晃晃地,勾挑着她本就不大安分的思绪。
她想起来,当初同范媚娘也一同坐过一次车马,是什么境况却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她揶揄调笑时撩人的红唇,以及在自己震怒惊诧时轻轻扯住自己袖子的手。
她的记性不算差,对身旁的人事总能记得完完整整,唯独对范媚娘,却总是模糊的,零散的片段,那片段却比旁人的都大些,甚是扎眼地杵在记忆里,似平顺的河沟里顽固凸起的巨石。
她想,兴许不是范媚娘有什么不同,只是自己自我保护地不愿去回想和范媚娘的过往,若是想明白了,想仔细了,许多事情便过不去了。
她这样想着,却没留意何时包厢的门被推开,孟元站在她身后,仿佛已候了些许时辰。她收敛心神,转过头来,昨日无波无澜的脸终于有了些许不同,她笃定地喊他:“孟元。”
孟元原本正脱了披风,垂头整着袖子,听见她的嗓音,不由得动作一顿,嘴角一勾,抬头时眉眼温着笑意,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颔首作礼唤了声:“郡主。”
李栖梧却心知贺兰玉欢猜中了,心情大好地拾裙坐下,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拨着茶杯的小口,问他:“本宫猜中了一样,你可否再答一样?”
“哪一样?”孟元令左右退下,自己续了一杯茶。
“你的小字。”李栖梧虚敬了他一杯茶。
孟元回了礼,低低一笑,望着她灵动的双目,道了两个字:“南箕。”
李栖梧睁了睁眼,眼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停留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老神在在举杯,递到面纱下啄了一小口,道:“本宫明白了。”
孟元煞是惊讶:”明白什么?”
李栖梧的笑容掩藏在薄纱下,隐隐约约并不分明:“明白你为何总不愿真名示人。”
见孟元皱眉,她便偏头道:“如今便好添龟鹤,元是南箕一寿星——孟公高寿。”
孟元在她促狭的语调中不自觉地支手抚了抚额头,无奈淡笑出声。
李栖梧见他卸下心防,又饮了一杯水,这才道:“与阿元相识两日,甚是投契,你我却也心知,我同你相交,并不为风花雪月。”
她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言辞也是诚恳认真,令孟元莫名心内一动,他低头想了想,道:“郡主之意,孟元明白。只是孟元之心,郡主却未必知晓,昨日抚琴猜字,今日我仍赠曲一首,唯愿知音。”
李栖梧指尖在桌上一敲,听着他的曲调,脊背渐渐松散下来。
从拾燕楼出来,已是日渐西沉,门外却不见本应候着的车马,李栖梧拧起眉头,同林聿对视一眼,林聿唤来备用的青顶小轿,一路行至宫门前,仍旧不见两仪殿的身影。眼瞧着宫门要下钥,李栖梧半是狐疑半是焦急,轿子停在宫门旁,若以摄政王府的名头进宫也不是不可,只是少不得要排查一二,介时她的身份恐有泄露之嫌,而若是不进宫,今日的诸多事宜又如何计较。
她心里想着,想令林聿遣人进宫给顾安陌递个信儿,令她接应一二。还未吩咐完,便听得宫门处几声嘈杂,一辆月白的软锻马车从宫门处驶来,李栖梧拨帘暗瞧,驾马的竟是连絮。
马车行至李栖梧的轿辇前面停下,堪堪挡住宫门处值守侍卫的视线,连絮跳下马车,同林聿说了几句,便打了帘子对李栖梧一笑,道:“姑娘好,我们主子在车里候着呢。”
李栖梧斜她一眼,离得这样近,却半点疑心也无,可见确是傻的。
连絮不明所以地瞧着这位凶神恶煞的姑娘,正要回话,却听得车里主子轻轻一咳,便不敢再耽搁,忙将李栖梧扶上马车。
李栖梧垂头进了车,见贺兰玉欢盘坐在内,对她颔首一笑。
车轱辘轻跑起来,凹凸作响,连絮在宫门处交了牌子,侍卫只扫了一眼,便行礼放了行。待得马车进了平缓的甬道中,四处无人,李栖梧满腔疑虑正待出口,却听得外头的连絮笑道:“这两日每每黄昏便在宫门边儿候着,却不知主子候什么,今日才可算是接着了姑娘。”
李栖梧看向贺兰玉欢静谧的侧脸,外头连絮的声儿和马车一齐颠簸:“我见姑娘的形容,倒像是主子娘家的姐妹,姑娘可是从贺兰县来?”
“连絮。”贺兰玉欢青竹似的嗓音制止了她,李栖梧并未再开口,她在连絮的话语中出了神,贺兰玉欢……日日在宫门守着?
她不敢再看她,只盯着她纤尘不染的纱裙,和裙下娟秀的锦鞋,想着它的主人是怎样守在宫门处,又是抱着如何的心情在望见两仪殿的车马由远及近地消失时安静地回宫。
马车一颠,她本能地捉住贺兰玉欢的袖子,又极快地放开,贺兰玉欢却好似全无知觉,将头轻轻地略带疲惫地靠在马车内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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