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寿殿永远似长在朽木里一样,明明外头金尊玉贵,却好似能真真切切地瞧见里头的腐坏,似密密麻麻的白蚁从内向外噬咬一样虚空。这座殿宇仿佛是有年龄在生长的,同它的主人一样,一次比一次更苍老,一次比一次摇摇欲坠。
贺兰玉欢恭谨地走在殿宇的地毯上,听着里头木鱼的敲击声停了下来,她的步伐也跟着顿了一顿,仿佛有了然于心的预感。
素衣白裳走到地毯的尽头,从冰凉的地砖上扫过,小巧秀丽的双足停下来,裙角坠了坠,对正上座的鸡翅木椅端正地行了一个礼。
太皇太后向来是端严威重的人,此刻却因长期缠绵的病气不胜力地歪在木椅上,握着佛珠的右手却仍旧有力,似绷足了劲的强弓。
她盯着贺兰玉欢,像是探究什么似的,见她无波无澜的一双眼,清冷却赤诚,她将佛珠换到左手,道:“跪下。”
贺兰玉欢不置一言,敛裙直挺挺跪下,眼眸垂着,注视着地上地砖的裂缝。
太皇太后手里的佛珠缓慢地拨,胸腔震动咳嗽了两声,缓缓道:“梧儿身上的衣裳,哪里来的?”
李栖梧不曾知道,从她决定出宫的一刻,宫门处等候她的便不止贺兰玉欢一队车马,还有这位安寿殿里地位最尊崇的女人,为了她的身份,亦为了朝纲与江山的安稳,日日派遣心腹监察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贺兰玉欢纤细的脖颈微微一动,淡淡道:“兄长的旧衣。”
上头的女人静默了一晌,却轻轻笑了出来,眼角的纹路深深刻进肌肤里,好似在嘲弄面前人的年轻,她将佛珠搁在桌上,咯噔一声响,望着贺兰玉欢,道:“你娘家人向来节俭,哪里来的蜀锦?更何况,这匹料子,是年初进贡的。”
她意味深长地停住,宫里最惯常穿蜀锦的,莫过于那位自蜀郡来的小王爷。
贺兰玉欢眉睫轻颤,不再言语。
“贺兰玉欢。”太皇太后只低声叫了她这一句,便顿住了话语,胸腔起伏了几个来回,将蓬勃生长的怒意硬生生忍住,忍得她淡扫的娥眉几乎扭曲地缩起来。
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胸口,低沉的嗓音从喉头挤出来,似大雨瓢泼前最后的阴沉:“她的身份,想必你知道?”
贺兰玉欢咬住下唇,放在身侧的手轻轻缩起来。
太皇太后的嗓音轻了许多,轻得要克制不住暴怒下阴骘的颤抖,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醒她:“王爷,臣弟——女人。”
贺兰玉欢的下唇被咬得发白,在听到最后一个词时,脊背轻轻一颤。
“啪!”佛珠被扫落在地,一声碰撞乍然爆破,如燃了许久的灯花终于爆破,似崩了多时的花样被针刺穿,又好像滚了一整日的乌云终于闪落第一声惊雷,瓢泼大雨轰隆隆地落了下来。
贺兰玉欢望着散了一地的佛珠,有几颗骨碌碌滚到她的膝盖边,她向来是个将一切都收整规矩的人,如今见了散落一地的珠子,却好似某个苦心拢了许久的,一颗一颗收藏起来的珍宝,如今被迫打碎一地给人瞧,她想去捡,却不知应该捡哪一个。
“贺兰玉欢啊,贺兰玉欢!”太皇太后站起身来,怒意令她目眦欲裂,充血一瞬蹦到头顶,一时天旋地转,只觉周遭摇摇欲坠,她禁不住又跌落在椅子上,垂头含着胸脯,一双眼却紧紧盯着贺兰玉欢,指头抖得不像话。
身体的苍老令她的怒意走到了尽头,竟化作了满腔的心酸与孤寂,她苦涩却缓慢地摇了摇头,恨声却哽咽道:“哀家已是油尽灯枯——活不长了!来日身染黄沙,你叫我如何面见我的儿子,你的丈夫?”
她向来干涩浑浊的双眼此刻可疑地闪动着某些晶莹,令她瞧起来仿佛只是一个脆弱的老人:“你呢?你又该怎样告诉你儿子,你有这样的心思?”
贺兰玉欢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濡湿的酸楚染上了眼畔,令她眉目氤氲,愈发显得整个人苍白到近乎透明。
“贺兰,你向来孝顺。告诉哀家,”太皇太后最后疲惫的话语像从喉头叹出来,竟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恳求,“告诉哀家,哀家想错了。”
她看见贺兰玉欢的膝盖微微地动了一下,喉头隐隐起伏,而后她阖上眼,合拢双手放置膝前,俯身恭恭敬敬地对太皇太后磕了一个头。
贺兰玉欢的嗓音很淡,仍旧是温顺的,清冷的,瘦削的双肩却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孤傲,她轻声说:“儿臣不忠,不孝,不义。”
她的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儿臣心里有她。”
她墨汁一样的头发从背上散落在地,铺散着,像散落的无法掩藏的情丝,从她心里生长出来,赤裸裸地摊在洁白的衣衫上,泾渭分明,满目昭昭。
这一个恭谨、顺从、高贵、聪颖的女人,普天之下顶尊崇的帝之生母,她最喜爱和最引以为傲的儿媳,此刻俯身在地,以卑微的姿态铿金戛玉地告诉她,她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这一瞬间,从未言败的太皇太后迅速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苍老,令她连自嘲亦没有半分心力。
她本能地颤抖着想摸手边的依托,却恍然发现佛珠已被自己扔了出去,于是她缓缓握上棱角分明的椅背,涩着嗓子倦然道:“去佛堂里头跪着,想清楚了再同哀家说。”
贺兰玉欢又叩了一个头,而后缓缓起身,往佛堂走去。
更深露重,安寿殿佛堂仿佛比其他的宫室都冷一些,连佛龛下的红烛亦没有半分温度,檀香直愣愣地缓缓上升,偶然被窗棂透进来的风吹散,又极快地收整轨迹,维持往常的规矩。
贺兰玉欢跪在坚硬的地面,原本的蒲团被太皇太后令人收走,此刻凉意针扎似的从骨头缝里透进去,她却恍若未觉,挺直着脊背,望着佛龛下的一方散尘,那里原本应当什么也没有,却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迷了路的蚂蚁,焦急慌乱地打着转。
她望着那小小蝼蚁,想到自己原本也有这样的时刻,托着陌生的情愫,不晓得从哪里来,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直到她醉酒后,瞧见比自己更慌乱无助的李栖梧。
她的心思便在李栖梧的无措中莫名地镇定了下来,她纵容了自己一场酣畅淋漓的好眠,而后便将自己的情绪想了个明白。
如众人称赞的那样,贺兰玉欢是那样一个蕙质兰心,七窍玲珑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曾得到过李栖梧的心,这个任何人里,恐怕还包括彼时尚未开蒙的李栖梧自己。
同样地,当李栖梧的心不在自个儿身上时,她也能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它是怎样一寸一寸挪走的。
她和旁人不同的不过是,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怜,世间的情本有千种万种,爱情不见得比其余的更高贵。李栖梧给了她最好的信任和依托,未必就比那一点心动的情谊轻。
她抬眸望着上方普度众生的神佛,从来皆是这样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却不知是否能听到她此刻心里的回响。
她淡淡一笑,面庞在月光中显得愈加虚幻,愈加恬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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