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李长延坐了一会子,日头开始变得温吞,三五时地蒸腾地上的水渍,李栖梧歇了半日,身上爽快了些,眼见紫檀将松木琴抱了来,便领着她往甘露殿去。
开春时李栖梧下令将甘露殿的外墙修葺一翻,如今正至尾声,几位工装太监蹲在墙根儿填补砖泥,连絮站在外延监工,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绢子,远远儿地见着李栖梧,正要福下身子去请安,却见李栖梧摇了摇头,往内院儿处扬了扬下巴,翕动嘴唇以气声问她:“歇着呢?”
连絮笑吟吟地,耸动削肩灵巧地摇摇头。
李栖梧嘴边噙着笑,点点头往里头走。
这些时日她有意同甘露殿少了往来,原以为今日前来难免尴尬,却在瞧着安谧的宫闱,墙边儿的碎瓦,和喜不自胜的连絮时将所有的不安赶了个干净。她总觉得这座庭院从来都在候着她,甚至可以具象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通通在候着她。
这样的守候像什么呢?李栖梧想了很久,像摘下金冠,像脱下外袍,像漫无目的地梳着头发,像久困的人终于挨上鹅毛充盈的枕头。
她转过回廊,拨开顶上垂下的藤条,望见贺兰玉欢蹲在院子一侧。
她今日刚洗了头,发丝湿漉漉地搭在身后,发梢仍旧很直,瀑布似的垂下来,唯独靠近肩颈的地方弯弯曲曲地,贴着她瘦削的双肩,细腻的脖颈,和白嫩到近乎透明的脸颊。
旁人的湿发就只是湿发,唯独贺兰玉欢的,似一笔笔更加精细的墨迹,虔诚地描摹着她安宁的剪影。
她似乎并未意识到来人,只专心地扶着手上被雨打了的兰花,青白色的衣裳垂在地上,仿佛将她整个人晕染了开来似的。
她扶好了花枝,站起身来要往回走,却在将要侧过脸时止住了动作,微微垂头,认真地望着兰花旁边的泥土。
李栖梧有些疑惑,放缓脚步走上前,见那湿润松散的泥土里蜷缩着一尾小小的蚯蚓,似乎是被花植的根筋困住了,勉力却倔强地摇摆着腰肢。
李栖梧有些诧异,却见贺兰玉欢望着那蚯蚓,如兰初绽般恬静一笑。
李栖梧一时便觉有趣极了,也鬼使神差地跟着笑起来。
贺兰玉欢被李栖梧微动的鼻息扰了,转头看向她,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笑意,便也莞尔,点头算行过礼。
李栖梧指指她手上沾染的泥土:“进屋里头说罢。”
说着一面同贺兰玉欢进了屋子,一面让宫人打上一盆温水来。
屋里头凉风袭来,檀木香掺杂着湃好的新鲜瓜果的香气,令李栖梧走了一路的细汗渐渐风干,贺兰玉欢一面洗手,一面听她娓娓道出此番前来的原由,听得她要换女装时淡薄的眉头轻轻提了提,侧脸看向她,沉水目里竟罕见地有几分好奇。
李栖梧有些尴尬,以手作扇轻轻地扇了两回风,又低头咳嗽了一声。
紫檀又换了一盆飘着茯苓香的清水上来,贺兰玉欢将干净的指头搁在里头,嗓子如同从茯苓水中浸出来一样轻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爷明知此行艰难,却偏偏仍以身犯险。”
她不想问她的原由,只轻巧地给了她一个结论。好似笃定李栖梧明知事情有千万种解决办法,却用了最不通情理的那一种。
“本王不能让范媚娘的人去,”李栖梧清了清嗓子,只觉喉头有些哑,“这孟三是个紧要之人,本王不能令他被范媚娘招安。”
她认真的语气和公事公办的理由令一切看起来过于冠冕堂皇,以至于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自我否定地转头看向窗外,下颌紧紧一收,显露突出的美人筋。
李栖梧等着贺兰玉欢的下文,却只见她不疾不徐地洗完了手,又轻轻地抹了一层羊乳膏,而后将过了水的帕子拧干,将温温的手巾递到李栖梧的面前。
李栖梧愣住,却听得贺兰玉欢道:“郡主要学琴,不先净手?”
李栖梧抬头,听见她温声唤自个儿郡主,唇边漾着细微却柔软的笑意。
李栖梧望着贺兰玉欢的手,却莫名地出了神,她竟然平生出了一种,哪怕贺兰玉欢心知她有不可告人的任性,却仍旧甘愿伸手助她的错觉。
贺兰玉欢的指尖动了动,李栖梧伸手将巾子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指头。
贺兰玉欢款步行到窗边,在悬浮的光束中将木台上的书籍拿开,又起身垫了一小块棉麻软布在桌面,而后才点头示意紫檀将李栖梧的琴搁下。
李栖梧惯用的是涂了栗壳色漆灰的峨眉松木琴,蛇腹似的断纹次第排开,底部均匀刷了鹿角灰胎,端头没有打琴穗儿,却只刻了一个小篆书的“岘”字,干净利落一如本人。
贺兰玉欢拨了两回,见弦紧得尚好,便坐到一旁,双目对着李栖梧缓缓一眨,随后垂头安静地翻看琴谱,李栖梧双耳心领神会地一热,心知她此举是欲令自己先奏上一曲,以便辨听自己的琴技。
李栖梧深呼一口气,梗着脖子负手上前,才刚经过贺兰玉欢身边,却觉背后手部一沉,她回头一瞧,贺兰玉欢仍旧默不作声地翻着琴谱,只是右手握拳食指微曲,轻巧却精准地叩了叩李栖梧交叉在身后的手腕。
李栖梧停下步伐,疑惑地望着贺兰玉欢乌发如墨的头顶,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此刻要抚琴的原是朝阳郡主,这负手展肩的步伐着实不羁了些。
她于是悻悻然缩回手,敛了敛袖子,缓步移到琴边,规规矩矩地落座。
正襟抬腕的一瞬间,瞥见贺兰玉欢古井无波的嘴角,无端端便有一种幼时被奶娘教导着做个闺秀的错觉。
她颇有些怨念地收回眼神,指尖搭上琴弦,却见木琴下方的布垫上绣着一只小小的梅花鹿,圆滚滚肥糯糯的,煞是天真机灵的模样。
李栖梧很有些讶异,旁人的琴布向来均绣梅兰竹菊,更遑论是饱读诗书的贺兰玉欢,不曾想她竟有这样可爱活泼的麻布,还特意寻了出来备给自己。
贺兰玉欢侧脸,檀木一样漆黑的眸子对上她,里头的星星点点在阳光的折射下隐透出笑意,唇鼻却仍旧冰封似的,淡淡道:“延儿从前的。”
李栖梧眯了眯眼,轻易捕捉到她语调里把自己比作孩童的促狭。
贺兰玉欢却毫不理会她的恼怒,正回头续言道:“王爷曾言若非延儿,并不欲与哀家相交,此刻用延儿的旧物,应是恰到好处。”
李栖梧眯着的眼睑瞬间瞪大,此刻后背凉津津的,一如贺兰玉欢凉津津的话语。
待贺兰玉欢又翻了一页书,李栖梧才润了润喉头,不自觉地往贺兰玉欢处靠了靠,讪讪轻声道:“你……”
听到了?
她半是后怕半是急切,小心翼翼地将后半句吞在舌根里。
贺兰玉欢却抿住嘴唇,气息款动笑了出来,青竹似的暗香同她的笑容一起袭来,令李栖梧措手不及怔忡当场。
贺兰玉欢浅笑着摇了摇头,将琴谱搁在木桌上,望进李栖梧尚存讶异的杏仁眼里,低了低下颌,温言道:“多谢。”
李栖梧望着她在柔和光线下通透的面庞,骤然便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她开始发现,自己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贺兰玉欢。
贺兰玉欢聪慧过人,蕙质兰心,她理解自己为她们母子所做的一切,也满心信任她所做的一切。她教导她,提点她,却不从干涉她,质疑她。她放下身段同她做戏,依从她并不高明的计策,任着她把自己和亲子的心肝翻来覆去地煎熬,默许她曲终人散的疏远与冷淡,哪怕在此时此刻,亲耳听到自个儿言之凿凿地说她不好,也能笑意安然地对她讲一声多谢。
不必李栖梧解释她事从权宜的违心话,贺兰玉欢却懂得。
她总是懂得。
李栖梧忽然就在她这两个清淡得过耳便可略过的二字中,瞧见了贺兰玉欢对她近乎纵容的包容。
这样的包容像积雪,积的是延延不尽的厚重,深深不绝的情意,落在身上时毫无重量,仿佛它一丁点儿也不存在似的,陷在里头时才发觉它是那样的软绵,不动声色地便蓄满了将人牢牢包裹其中的力量。
“贺兰。”李栖梧的心酸酸涨涨的,一时很有些克制不住,她望着贺兰玉欢的侧脸,眼里雾蒙蒙的,好像听见大雪在堆积的声响,又好似在化去。
贺兰玉欢转头看她,李栖梧的呼吸起起落落,明明夏日炎炎,她却好似听见了有人在她心上用藤条捆成的笤帚扫雪,唰——唰——唰,划出湿漉漉的痕迹。她合了合眸子,又仿佛觉得扫雪的并不是什么劳什子笤帚,而是贺兰玉欢不置一言的睫毛。
贺兰玉欢好看的眉头轻轻皱起,正要开口,李栖梧却抢了先,她闪了闪眼波,慢吞吞道:“我……我就要换女装了,可却总画不好如今时兴的眉,你替我画一画……好不好?”
她的话语被拖得很长,轻飘飘的,断断续续的,仿佛这些话不曾出自她的口,而是从某个地方远远儿地挤过来。
贺兰玉欢静静地望着她,好似头一次认识她,眼下的泪痣却又通透得令人无地自容。
话讲完,李栖梧心里却奇异地镇定下来,脱口的话语坠得口腔微微发苦。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十分突然,她却太明白自己为何偏偏提了这一句。范媚娘同她画眉时,她想起了蜀郡,想起了傅茗,想起了同范媚娘的林林总总,而此刻,她亦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一些旁的关联,证明自己的,也想证明贺兰玉欢的。
她将眸子阖起来,望着下上的一方散尘,微微扬起头,收紧的下颌里有孤注一掷的凛然。
她听见贺兰玉欢扣着书的手无意识地捻了捻扉页的毛边,复又将书页彻底放下,而后便是满室盈然的静默。她从未感受到贺兰玉欢有如此无措的时刻,无措得令她的心酸楚地摇曳起来。
良久,她听见贺兰玉欢站起身来,轻轻地说了一句:“好。”
李栖梧闭上眼,心不受控地捶捶打打,七零八落地,仿佛有一些悬而未决的预感徘徊了多日,如今终将落地。
茯苓裹着清雪压过的竹香打在她脸畔,头顶的阳光被遮了去,留下一片清凉的阴影,耳边的绒毛有意识一般立起来,牵扯着紧张的肌理。
她以为自己会触碰到贺兰玉欢的指尖或手腕,却只挨着了手绢纵横交错的丝线。
屋里静得像浸泡在了水里,令李栖梧的思绪摇摇晃晃地抽离起来,她倏然意识到,原来画眉也是不同的。
范媚娘的画眉不是画眉,是旖旎地勾勒她的情动,是三四指用力挑起她下巴的乖张。
贺兰玉欢的画眉也不是画眉,而是和顺地描摹她的忧思,是将锦帕隔覆在中央的温存。
李栖梧睁眼,贺兰玉欢坐在她面前,安静地,活生生地,一双秋水目认真地望着她,泪痣衬得瞳孔愈发漆黑,好像毫不费力便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
她了然的安静生做了李栖梧的羞耻心,刺得她胸腔发出沉闷的嗡鸣。
未等螺子黛碰到眉头,李栖梧忽然抬手,握住贺兰玉欢的手腕,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哑然道:“罢了。”
她很舍不得,哪怕是再想印证什么,也舍不得利用贺兰玉欢,亦舍不得将面前的贺兰玉欢同别人相比较。
贺兰玉欢就是贺兰玉欢,清冷如玉是她,触手生温也是她,天上地下,从前往后,就只一个贺兰玉欢。
贺兰玉欢垂下眼,睫毛的阴影在泪痣上轻轻移动,她瞧见李栖梧将自己的手缓慢地搁在膝盖上,扯住袖子,轻轻地晃了晃,像在祈求什么似的。
她低着头将咬得略白的下唇放开,随即抬头对贺兰玉欢轻轻笑:“日后没有旁人时,我叫你贺兰,你叫我阿梧,好不好?”
就像……就像从前与傅茗同安陌那样。
贺兰玉欢望着她充血的唇色渐渐回复鲜艳,而后淡淡一笑:“好。”
李栖梧悬吊拉扯的一颗心失落落地放下,她转头将手搁在琴弦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曾试探过,也不曾明白过。
她开始渐渐懂得,在许多时候,“明白”二字,往往便是失去的开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