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阵阵,夏雨绵延,落了一上午的雨,至午后方放了晴,日后被憋得厉害,卯足了劲儿绽放锋芒,射得地下积的水坑似镜面般亮堂。
李栖梧刚上太皇太后宫里头请了安,又寒暄着吃了一小半碗羊奶茶,回宫时便刻意绕至太液池散步消食,她一面低头瞧着小靴上不着意溅上的泥点,一面同身后的紫檀说着话,行动间便上了池畔的玉钩亭,忽而听得宫人跪地问安的声响,抬头却见着坐在亭子中央的李归月。
李归月今儿很是反常。
往日她哪怕再不情愿,也时时记着屈身行礼的本分,此刻却对李栖梧的到来仿若未闻,仍旧是静坐在一旁,一双眼幽幽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左手托着腮,右侧的一律发丝在指尖绕啊绕。
李栖梧一头雾水地坐到她面前。
亭外疾风刮过,吹皱一池碧水,又好似吹皱了某潭春水,李归月咬咬下唇,竟毫无征兆地微笑起来。
李栖梧回头同紫檀对视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怕不是中了邪。
紫檀掩唇一笑,而后温柔地摇了摇头。
李栖梧作了罢,毕竟她丝毫没有探究李归月的心思,只递了个眼神示意后头的宫人呈上帕子来擦拭小靴上的泥点,刚弯腰探看,却听得头顶上方幽幽响起一把少女的嗓音:“皇叔可知上官蓉儿姓甚名谁?”
李栖梧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她,一时很有些难以理解,不就是……叫做上官蓉儿?
李归月没头没脑的问句竟令她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李归月见她答不上来,像是更欢喜了,偏头将托着腮的手撑着额角,双肩带着身体往右侧滑了滑,像倚靠着什么似的。
李栖梧瞧她这幅样子,原本就轻狂,此刻轻狂中又带着一些骚动,眼波更是同太液池的水一般荡啊荡的,多看几眼简直立时就要抖落一地鸡皮。
她着实有些难受,便单手握拳轻轻咳嗽了一声,而后沉声喊她:“李归月!”
李归月也不恼,甚至还好脾气地给李栖梧满上一杯大红袍,眸光亮亮的,下唇被轻轻一咬,又极快地放开,而后又是一咬,有些欲言又止似的。
她最终是笑了笑,将茶杯双手推给李栖梧,望着腥红的茶汤,低声道:“可本宫晓得。”
李栖梧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有些犹豫,抬眼见李归月甚是期待的样子,最终还是端了起来,却仍旧不大明白:“你晓得便晓得,有什么高兴的?”
李归月叹了口气,仿佛比李栖梧还要年长一些,而后趴到桌子上,乖巧地侧着脸:“本宫就是高兴。”
她想了想,将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絮絮叨叨地:“就好似,你极想要吃一块糖蒸酥酪,可整条街的糖蒸酥酪皆被买尽了,你问了好些个店铺,都道是没有了,你却不依,非得走呀走呀,肚子饿得生疼,一旁的马蹄糕呀绿豆酥呀热腾腾的,你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只一心要那糖蒸酥酪。”
她抬眼看李栖梧,星眸里堆着笑:“待饥肠辘辘地走到最后一家店,却果然有了。”
她头上的金冠晃悠悠的,像晌午最亮的太阳似的,李栖梧眯了眯眼,有些似懂非懂,却恍然觉得照亮她的并不是阳光。
李归月见她毫无反应,便摇了摇头,叹道:“皇叔不懂得。”复又转头去瞧那夏日琼琼的波光。
李栖梧原本就十分奇怪今日李归月为何有闲情同她推心置腹地聊天,听得她的结论,更是懒怠同她细细言语,便仍是低头去瞧泥点子快要干透的小靴,依言道:“是,皇叔不懂得。”
“皇叔不懂得什么?”耳后传来一声清脆的询问,声音远远儿地落地,便有仪仗落下宫人磕头的响动一同传来,李栖梧转头一看,见是小皇帝裹着月白的常服一步一步地迈上阶梯。
众人行过礼,李栖梧起身将李长延迎了过来,清声问:“皇上下学了?”
李长延拉着她的手,嗯了一声,又有些不大自在的模样。
李栖梧暗自叹了口气,自从上回同范氏一族对峙以来,李长延虽言语上一如往常,却总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的手指发呆,那眼神有些不确信,又有些怯生生的,同自己幼时想问娘亲为何不去看父王的模样一样。
李栖梧想要抚摸他的头顶,却在瞧见他顶上绣着金龙的冠冕时抽回了手,她骤然惊觉李长延已经长得这样高了,从前蹲下同他说话时能拦住他胖乎乎的腰,如今他的冠冕却快要挨上她的胸口。
她莫名地有些恍惚,孩童果然是个残酷的事物,生长的每一寸都在警示时光的匆匆。
她又想起方才递茶给自己的李归月,初见时那个金堂玉马不可一世的少女,如今好似也因一块寻寻觅觅的糖蒸酥酪平和了些许。
然而她自己呢?李栖梧的眼光黯了黯。
“皇叔,”李长延的轻唤将李栖梧唤回了神,她抬头,却见亭内依旧风声鼓鼓,李归月已不知何时去了,只剩对面的这个小人儿睁着漆黑的瞳孔望着她。
李长延开口:“朕有话想问皇叔。”他一面说,一面拿眼偷偷瞧李栖梧,生怕她不高兴。
李栖梧对他温软一笑,为他添了杯茶,缓声道:“有句大逆不道的话,臣也十分想同皇上讲。”
李长延有些没料到,眨了好几下眼,怔怔道:“皇叔先说。”
李栖梧盯着糕点,忽然憋了憋嘴,道:“若不是为了皇上,臣只怕不会与兰太后相交。”
许久未提到贺兰玉欢的名字,此刻拿她做了筏子,李栖梧很有些心虚。又忽而想起早起时询问紫檀阖宫上下哪一位的琴艺最佳,紫檀毫无疑虑地指了甘露殿的方向。李栖梧有心要去找她求学,却又怕眼前这位九五之尊起了嫌隙,如今只得事从权宜。
置之死地而后生,李栖梧心里煞是认同地肯定了自己。
李长延瞪大了眼:“为何?”话语算是平静,搁在膝盖下的手却汗湿湿地拧着袍子,实实在在地泄露出他心里的紧张。
这一路他想了许久,他怕皇叔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怕皇叔看不出他的心思,满腹的疑虑将他翻来覆去地折磨,回想得太多,连他自个儿也不确定当初究竟是真是假。
他不同皇叔说,以为皇叔会同他说,皇叔却一直云静风清地但笑不言语,令他很有些惭愧地疑心自己的思虑过于不齿。
李栖梧的这一句令他欢喜,并非只因她否认了自己与太后的牵扯,还仿佛透了些皇帝比太后更重要的心思,最紧要的是,她原来果真在意他的想法,此刻才会郑重其事地同他好言解释。
李栖梧见他肩膀霎时便松了下来,如释重负的表情再也遮掩不住,仿佛一只立时便要撒欢的鹿崽,又有了些幼时玉雪可爱的形容,她的心头便也跟着敞亮起来,右手松松握拳抵住薄唇,轻声道:“实在是过于冰冷了些。”
她眉睫一颤,眼前恍若出现了一个清雪般的身影,抬眸又见李长延警觉地往四周望了望,细小的动作好似天然地将自己和李栖梧化作了一个阵营。
李栖梧扬了扬嘴角,觉得十分有趣,如此清冷的一个人,怎么竟生出了一团藏不住事的火团子。
李栖梧伸手,怜爱地摸摸他的耳廓,温言续道:“皇上就不同了。皇上观之可亲,更兼通达明智。”
李长延的耳朵动了动,十分期待她的下文。
“臣记得前些年,皇上刚登基时,臣教皇上在各地王侯进京时做戏,那时皇上便做得十分好,”李栖梧顿了顿,“如今同样的戏,皇上更是聪颖万分,比之从前更加进益。”
做戏?李长延仿佛终是等到了这一句,抓着袍子的手慢慢放开,又垂头见着桌上的吃食,想起从前李栖梧教他将色厉内荏的侯爵当作各色糕点的模样,一时心里头又是欢喜,又是感怀,还带着些许悔意,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栖梧望着他软软的头顶温温一笑,转头看向亭外,不再言语什么。
远处好似传来一片清雅的竹香,如云似雾地聚集,最终又缓慢地消散。
李栖梧皱眉,回头一瞧,却见四周空荡荡地,唯有宫人恭谨地摇着小扇,她别过脸,回转身来缓慢地揉着额头,只疑心是生出了幻觉。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