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的茶汤从壶口淌出,令还未凉透的杯盏复又升腾起热气,月色从棕木色的窗棂隐隐约约地透进来,令这雾气瞧起来仿佛云朵一般,遮遮掩掩地簇拥着清辉。
这个拾燕楼三层正南方的包厢坐着两位闲散却尊贵的客人,桌面上的菜色却清淡得过分,掩得不甚严实的门缝里零星透出一两句隔壁的酒令,偶然间还掺杂了店小二匆匆上菜的步伐。
范媚娘将银箸放下,左手撑着下巴,花瓣唇被茶汤浸过,温温地含着笑意。她幅度微小地抬了抬下巴,对身侧布菜的上官蓉儿柔声道:“翡翠豆腐煞是不错。”
李栖梧拎着酒,将白瓷盏靠在脸颊上贴着,食指骨节曲起撑着太阳穴,望着上官蓉儿提箸的筷尖原本要往翡翠豆腐去,却硬生生转了个弯,探到了白灼青菜上头,低声道:“这菜今日娘娘已用了三回了。”
按宫里头的规矩,筷不过三,主子贵人若用了一道菜三回,便须得依礼撤下。原本在宫外,并无这许多虚礼,上官蓉儿也惯常顺着范媚娘,如今却温声却罕见地抗了议。
这上官蓉儿跟了李归月许久,原本的冷面玉雕倒显得有人气儿了许多,头一回见两仪殿上演这主仆不同心的戏码,李栖梧好心情地对着范媚娘晃了晃酒杯,鲜润的嘴唇下依稀露出两瓣俏丽的虎牙。
范媚娘婉转一笑,回敬了李栖梧一眼,上官蓉儿有些尴尬,却面色如常地将小箸放下,想了想回禀道:“孟三几日后进京,包下了此间,郡主三日后便由侧门小道而入便可。郡主惯用的屏风、小榻、靠枕、香炉均已按平日的习惯在偏室备下,只是不知郡主平日里是用峨眉松木琴还是扬州桐木琴?”
“琴?”李栖梧皱眉狐疑地看向她。
范媚娘低头尝了一口茶,嘴角一勾道:“哀家忘了告知郡主,这孟三最好以琴会友,郡主若与孟三相交,少不得要抚曲二三。”
李栖梧背后的汗毛阴恻恻地立起来:“本宫……”不善抚琴。
她望着范媚娘妆点得煞是无辜的眉眼,咬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范媚娘握着茶盏看向外头的月色,余光瞟见李栖梧似丧气的幼狐一般拳头杵着下巴,唇边的弧度隐秘地扩了扩。
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似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往一处涌过来,范媚娘搁下清茶,示意上官蓉儿去瞧瞧,上官蓉儿依言行到包厢外侧的栏杆处,探头垂眸往下望了一会子,方回道:“似是天灯节,河畔的百姓正聚在一处放天灯。”
李栖梧来了精神,同范媚娘对视一眼,起身行到栏杆处,只见酒楼后头横着一弯清清浅浅的小溪,两侧的石阶上坐满了行人,下至总角垂髫的孩童,上至鹤发鸡皮的老朽,皆掌着红彤彤的孔明灯,里头的烛火映在众人的脸上,喜气极了。
溪流的尽头传来悠扬的笛声,一排编钟清脆地错落奏响,点燃的天灯晃晃悠悠地升腾,一两盏,三四盏,而后是十数盏,数十盏,绕过依依的杨柳,绕过凝露的飞檐,明月星辰似以细弱的笛声牵引着它们,以奔月之姿缓缓上升,直至布满整个黑如墨盘的天空。
范媚娘斜倚在栏杆上,望着漫天花火一般的灯盏,无数被薄纸笼罩的光亮在夜空中明明灭灭,在溪水中明明灭灭,在下头众人仰脸的希冀中明明灭灭,也在身旁这个少女清亮如泉水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她望着下头的百姓,她见过了太多垂头的头顶,或恭敬或恐惧或沉默,头一次望见他们仰头,竟是这样地欢愉,这样地喜悦,这样地充满希冀。
她将额头靠在手背上,不置一言地看着李栖梧,不知是女装的原由,抑或是她同她暂时讲了和,又或者是身处宫外,总归同从前有些微妙的差异,如今笼罩在天灯的光亮下,越发显得她的侧脸明亮又清晰,她的眉头温润,鼻尖挺翘,就连总是恶意嘲讽的嘴唇此刻也乖巧地抿着,仿佛她只是一位不期而遇的妙龄少女,从未与她有过惊涛骇浪的前情,此刻仅仅是怀揣着一览无余的快活,与她并肩赏一回花灯。
范媚娘站起身来,抬头同她一起望着繁花点缀的夜空,肩膀不经意间挨着她的,薄薄的衣衫下熨帖着温热的体温。
“真好看。”李栖梧似是叹了一口气,从喉头里淌出来,引得她盛着盈盈横波的目光微微颤动。
范媚娘眉睫轻轻一抖,望着前方安然浅笑:“不及某人。”
“什么?”嘈杂的声响中,李栖梧未听清她呢喃般的自语,转头问她。
范媚娘却并没看向她,嘴唇如往常一样吝惜地封存好,只在李栖梧瞧不见的一边,将平日里撩人的嘴角娟秀地弯了一弯。
午夜的梆子声敲过,宝相庄严的大明宫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宁静,宫外的喧闹犹在耳畔,嗡嗡作响,令宫里的平静仿佛是假的,又似乎宫外的热闹才是荒唐梦一场。
珠镜殿的书房里空无一人,外头守夜的宫人见了来人,并无一刻讶异,司空见惯地将她请了进去,恭恭敬敬地点了灯,便躬身掩门而出。
上官蓉儿将手里的绢帕搁在书桌上,却并未急着做什么,只空落落地望着它出神。
李归月不知从哪里打听了她今日要御马出宫,自个儿早起将这锦帕仔仔细细地缠在她的缰绳上。她原本诧异,见着锦帕右下角李归月惯常绣的月牙儿,便立时明白了过来。
又想起从前李归月不当心见着她掌心被缰绳经年磨出的茧子,抚摸了半晌没说话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缰绳缠了帕子的缘故,下马的时候竟很有些舍不得放开。
上官蓉儿将手帕握在手里,又放开,又握了一下,半晌才摊开,将它仔仔细细地叠在书桌的角落。
这个时辰,李归月怕早便就寝了。上官蓉儿环顾她的书房,左面的墙壁上挂着象牙小弓,右面挂着粉彩三娘教子双耳壁甁,恰合了她本人尚武又爱奢华的喜好。椅子上松松搭着一块白狐裘,哪怕是入了夏,仍旧娇气得嫌凳子硌得慌,书桌上毛笔倒是只一两支,砚台并不十分讲究,镇纸压着一摞用过的宣纸,在灯影下闪着细细密密的金粉。
上官蓉儿将她的白狐裘规整好,又替她收拣起宣纸来,随手翻了翻她的字画,最上头一张抄了几首诗词,未写得完,下头有几张胡乱勾了的废纸,再往下翻,接连几张竟皆是几幅少女的背影,肩膀瘦削脖颈秀丽,秾纤得中的体态撑着修短合度的宫装,熟悉到不行。
上官蓉儿抿唇,嘴边却带了浅浅的笑涡,又往下翻了几张,想瞧瞧她眼中自个儿的眉目,是冷淡或是高傲,一沓纸张到了尽头,却张张皆是背影。
上官蓉儿皱眉,有些失落,正要将纸放好,却猛地想起了什么,心内轻轻一荡,微酸的情绪无措地漫了上来。
她突然明白,自己留给李归月最多的,也是李归月最熟悉的,唯有她漠不关心的背影。
她伸手抚上画作中流畅的笔画,仿佛这样便能窥见李归月描摹这些的心情。
左边的肩膀被轻轻一碰,她回过神来,来不及收拾好的情绪不期而遇地撞上了茫然的李归月。
她披着外衣汲着鞋,睡意朦胧的模样,散着的头发还裹了一两根进领口里,显见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眉头微微皱着,一双眼却是顶鲜亮的,脉脉含温地望着她。
她瞧见上官蓉儿正在看她的画作,一时很不好意思,只觉自己的画工有些拿不出手,便探手要将它们收拣起来,嘴里却寸步不让地埋怨道:“做什么乱翻本宫的东西?”
嘟囔声还未尽,右手的袖子却被上官蓉儿扯住,李归月一愣,见上官蓉儿的左手将她的手拿下来,右手执起桌上的狼毫,蘸了蘸仍未干透的墨汁,在李归月画的背影一旁迟疑着写了几个字。
上官迟。李归月疑惑偏头,见这三个字裹着涩涩的墨汁,半隐半现地出现在纸上。
“这是……”不知为何,李归月心里无端有些惴惴的,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上官蓉儿的侧脸。
上官蓉儿将笔搁下:“我的名字。”
她的话语很冷淡,却是头一回对李归月说了“我”,更令人惊奇的确是后头半句,李归月一时很有些转不过弯来。
她心里头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轻声问道:“你……不叫上官蓉儿?”
上官蓉儿摇头:“入宫时贵人们说这名字太过怪异,又见芙蓉开得好,便改了。”
李归月努了努嘴:“是有些怪异。”
上官蓉儿却望着这名字出神,半晌才低声道:“父亲大人上战场时,母亲正怀着我。直至我出生,父亲却未曾归来,母亲说,父亲曾应承过待我出生时便回来,可他却迟了。”
李归月明白过来,温声道:“你娘便给你起名上官迟?”
“他这一迟,便是一辈子。”上官蓉儿惘然一笑,“父亲大人未回得来,母亲大人在我六岁时,便也郁郁而终了。”
李归月好似忽然懂得了,那个初入宫的小宫女,为何在自个儿最无助的时候,敢大着胆子将自己拉走,为自己煮上一碗粥。
李归月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得上官蓉儿又道:“爷爷很不满意我这个名字,却想着我进宫之后,少不得要由贵人赐名,便由得它去了。”
入宫以来,她已很不习惯说这许多话,话里有不顺畅的停顿,但她今日却很想说出来,说得越干净越好。
“这许久了,我亦快要忘记这名儿了。”上官蓉儿喃声道。
随即她长长呼了一口气,转头对上李归月的眼眸,轻声道:“我想你记得。”
她看着李归月,突然发现她和李归月这一场长长久久的感情,像是两军对阵。对面的人一路攻城略地,自己的躯体的每一寸尽数倒戈俯首,唯有心尖儿上残存一名唤作理智的小卒,坚毅地守着残破不堪的阵旗,在瑟瑟寒风中迎接最后一场攻击。
她闭了闭眼,似是安然地摸了摸那小卒的头,告诉她将旗帜放下,家去吧。
李归月半晌说不出话来,内里的感怀带着酸楚将她的唇齿堵得严严实实,只得从眼角微微的湿润中跑出来,将她的眼眶染得微红。这样的情绪很奇怪,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久候终至,还像失而复得,甚至似死而复生。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无措得令她躯体筋骨都些微颤抖起来。
她低头,瞧见上官蓉儿原本捉着她袖子的手放开,而后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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