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快要被吞噬尽了,不舍地拉扯着最后一点余晖。硕大的宫门被合力推开,一径跑出一小队车马,当先架马的是两仪殿内掌事女官上官昭容,风头打着青衫,蚕丝绢子将硌手的缰绳缠得细细密密,同细腻无骨的手背浑然一物。
后头跟了一辆鸡翅木马车,两仪殿的络子在上头晃晃悠悠。守门的兵士无需置一眼,只闻见车马里淡淡的龙涎香,便且惶且恐地垂下了头。
那马车一路颠着里头的贵人,径直入了摄政王府的侧门。绝尘骑未及上前,只见马车随旁的林聿眼风一扫,便心领神会地低头让了道。
车马进了府中不到半盏茶的时辰,又换了一顶青头软轿,四位绝尘骑换上平民小厮的短衫,躬身抬着,脚下不停入了城。
尽管已是黄昏,城里头却依旧热闹得紧,沸反盈天的杂耍将将收了摊,茶馆的鼎沸人声又续了上来。街边的清贫的文人将书画小心翼翼地裹了,腾出地儿给一旁还未点燃的花灯。
“孟三四日后进京,便歇在这拾燕楼。”一双素手将帘子放下,范媚娘的眼光同嗓子一道对上了李栖梧的额角。
李栖梧低头整着裙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两日后正逢了听大师开坛讲学,哀家每日下朝后御车马出宫与大师探讨佛经,便将郡主……”范媚娘懒怠的目光含笑,谨慎地措辞,“搁在此处。”
李栖梧清丽的嘴唇掩在薄纱下,气息牵引的弧度却足够范媚娘读出她唇畔的嘲讽:“认识太后这许久,却不知何曾念过神佛。”
范媚娘将圆润的肩头闲闲往车壁一靠,笑道:“哀家向来勤勉,王爷不知罢了。”
李栖梧瞥她一眼,无意与她争辩,探头瞧了瞧拾燕楼的招牌,道:“瞧着并不是十分富贵。”
轿子吱吱呀呀进了小巷,范媚娘扶着上官蓉儿的手下了轿,眼见李栖梧不甚习惯地拎着裙摆,便探手将手心递给了她。
李栖梧抿着嘴唇盯着她的手,又看看她偏头毫不在意的神态,迟疑了一会子,才伸出手,将四指松松地搭在她的手掌边缘。范媚娘的眼波一动,瞧见她的指头干净又漂亮,冷冷地轻轻地挨着手心儿,借力下轿的一瞬,仿佛沿着掌纹滑了半寸,又极快地缩了回去。
范媚娘笑笑收回手,往方才经过的拾燕楼走去,接了李栖梧的话头道:“外头不甚起眼,里头的吃食却是一绝,尤以官燕盏和翡翠豆腐为最。”
她今日一身荼白襦裙,滚着檀色攒梅边,一头墨发散了一半,另一半松松挽作髻,惯常的盛气凌人被热腾腾的市井叫卖声掩了七八分,倒颇有些潇洒意趣。
李栖梧上前与她并肩,问她:“你如何知晓?”
街上本就熙熙攘攘,又兼着四周有绝尘骑跟着,便更显拥挤,范媚娘不当心被轻轻一推,往李栖梧身旁让了以让,才道:“哀……倒是不曾品尝过,只是听那老板提过一二罢了。”
李栖梧奇道:“你竟认识这老板?”
范媚娘掩唇嗽了一声,道:“你也认识。”
语毕一双横波往上官蓉儿身上一绕,又嘴角噙笑地对李栖梧挑了挑眉头。
李栖梧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盯着上官蓉儿,范媚娘只觉好笑,便附耳对李栖梧悄声道:“那一位送的。”
李栖梧了然地给上官蓉儿递了个眼神,见上官蓉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才抿住笑往前走。
眼见天越发暗了,落日的珠光均匀撒在平坦的街道上,范媚娘一路走,一面饶有兴味地循着街对头磨剪子的声响,没留神却被一旁的小贩扯住了袖子。
范媚娘停下步子,身后的绝尘骑如临大敌,正待上前赶人,却见那小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守着一个一臂宽的小摊儿,上头紧凑地摆着几碗雪裸子似的糕点,摊儿旁立着一捆齐眉高的稻草棍儿,上头插着几串晶莹的红果儿,红果儿拇指大小,煞是可爱,裹着一层香气馥郁的糖浆,用竹签穿了,愈发显得剔透。
那小童原本想要叫卖,见着范媚娘天人般的眉眼却愣了神,又被后头英朗的小厮一唬,便哆哆嗦嗦将喉头的话咽了回去,唯一双黑黄的小手紧拽着范媚娘精细的袖口,仿佛是忘了放开。
眼见华裳上沾了黑印,李栖梧怕范媚娘恼了,便欲上前解围,却瞧见范媚娘的眼神悠悠望着一旁的红果儿,精致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仿佛有些探究的模样。
李栖梧还未及开口,便听得范媚娘拧眉轻道:“这个……是什么?”
上官蓉儿愣在当场,李栖梧亦是一怔,望望那果子,又瞧了一眼范媚娘,甚至还同刚刚缩回手的小童对视了一眼,才回过神来,哑然道:“你……竟未曾见过糖葫芦?”
这样的吃食随处可见,仿佛打小儿便生在街头巷尾,幼时安陌顶馋这个,每回上街总要吃上那么两串,李栖梧却对它没什么兴趣,只偏爱茶馆外头滚烫的葛根汤。
精于算计的范媚娘,竟对一串冰糖葫芦拧了眉头,思及至此,李栖梧竟很有些愉悦,忙扬扬眉头示意林聿上前付了银钱,亲自上去挑了顶大的一串儿,递给范媚娘:“尝尝。”
范媚娘的杏眼撩了李栖梧一眼,迟疑地将冰糖葫芦接了过去,捉袖掩鼻,微掀上唇轻咬了一口。
吃糖葫芦也如此做作,李栖梧心里头很是鄙夷地斜眼。
范媚娘微皱的眉头因薄薄的糖浆而舒展开,将略带惊喜的眼神抛给李栖梧,李栖梧却好整以暇地偷眼看她,果不其然见那眉间的沟壑一瞬间急速地收缩起来,随即便是轻嘶一声:“酸。”
李栖梧噗嗤一声笑将开来,感叹道:“古人诚不欺我也。”
范媚娘将剩下的冰糖葫芦递给上官蓉儿,又接过她手里的绢子细细拭着指缝,听得李栖梧莫名的言论,狐疑地抬了抬眼眸。
李栖梧正色道:“常言道为人正直则牙口好,而太……”她随口要唤太后,却忽而想起来这是在宫外,又不想同范媚娘言语亲近,思绪转了几个弯,便道:“‘某人’如此怕酸,只怕齿舌生得不甚中正罢了。”
话说得刚正,眉眼亦是不假辞色,右手却将面纱的一侧轻巧掀开,对着范媚娘良师一般龇牙笑了一笑。
齐整的贝齿在夕阳的余晖中碎玉似的,惹得她唇边的笑涡也明晃晃的。范媚娘有一瞬失神,静静瞧着李栖梧放下面纱转过身,轻巧的裙摆扫在脚踝上,少女的步伐错落有致,连方才讥讽的言语都显得可爱了几分。
范媚娘莞尔一笑,扶着上官蓉儿的手,慢悠悠地踏到李栖梧的身后,跟着她被落日拉得愈长的影子,道:“向君发皓齿,顾我莫相违。”
她不经意地扫过李栖梧梗住的喉头,笑道:“郡主的心思,哀家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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