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很紧张,倒不是为着这郡主的身份,而是瞧着镜子里那位丰神玉面、俊秀无双的俏公子,再搁到那层层叠叠的裙摆中去,便无端端生出了些不习惯。
她手里掂着发钗,蹙眉惴惴燃思索了半晌,最终无奈叹了口气,趴到妆台前怏怏点着铜镜。
顾安陌听她略略讲了原由,又瞧她风云变幻了半日,心中亦是凛然,便坐到她一旁开口:“王爷若是为难,索性同太后娘娘直言便是,此事本就干系重大,想必两仪殿也不会苦苦相逼。”
李栖梧眉心一动,却更将为难的眉头拧得更深,她不敢同顾安陌说,她总想起刚入宫的时候,范媚娘深夜探访百般引诱的模样,若是自个儿不去,以范媚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性子,保不齐便亲自去了,届时情态怎样,总是不敢深想。
她的眼皮和心底不安的冒动一齐跳得厉害,她害怕。
怕的是自己竟开始为范媚娘担心,怕的是自己竟然想要挡在曾提剑相对的那个人的前头,最怕的是她竟然有朝一日,有了连安陌都不能说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将她折磨得厉害,她却不能同任何人讲,她心里知道它是不光彩的,是不堪入目的,是她参差不齐的阴暗面,也是她琳琅满目的罪恶感。
那种情绪将她变得不踏实、不自信、变得患得患失,却也足够令她展颜而笑,足够令她如愿以偿。
她望着铜镜里氤氲的眉目,对错愕的顾安陌轻声说:“去将我包袱里裙子拿出来罢。”
夏夜总是湿漉漉的,连地面都煞是粘腻,眼瞧着乌云兜了头,见着是要落雨,范媚娘却拎了竿子坐到回廊里钓鱼,上官蓉儿叠手在一旁伺候着,身前的盘子里摆着大小不一的金钩。
蚕丝般的银线在波动的湖面上沉沉浮浮,好似起起落落的思绪一样。
范媚娘望着远处黑墨般的湖面开了口:“若是你,去不去?”
话头起得无头无尾,却不妨碍上官蓉儿清晰地抓住范媚娘嗓音里罕见的不确定,上官蓉儿垂头,低声回道:“若是蓉儿,会去的。”
话说得好听,却不是范媚娘想要的那一句。上官蓉儿不是李栖梧,这一答复便陡然毫无意义。
范媚娘好似也觉出自个儿问得怪异,便笑笑斜依到栏杆上,不再追问。
上官蓉儿蹲下身,将她要沾到湖水的裙摆拢起来,沉吟道:“娘娘将王爷遣出宫,可是怕王爷同赵谊将军起争执?”
她原本不是多话的人,却敏锐地从范媚娘方才的问句里捕捉到了她游移不定的情绪。
范媚娘将鱼竿往前送了送,范仪一倒,她必然要培养自个儿的犬马,赵谊红花少年大有可为,身后又没有家族倚靠,称得上最佳人选,她的确是存了令他坐大的打算。
而李栖梧向来同赵谊不对付,已是人尽皆知。上官蓉儿惯会揣度上意,自然认为她极力令李栖梧出宫是为赵谊打算。
只是,范媚娘垂眸瞧了上官蓉儿一眼,她跟了她这样多年,听命于她,忠诚于她,却从未想过要了解她。
“是,却不全是。”她抬起右手轻揉着略微酸痛的脖颈,“哀家的确是要扶植赵谊,要李栖梧出宫却不全是怕她的阻力。”
“而是怕……”她意味深长地合上唇,望着鱼钩轻轻一坠,若有似无的笑意漫上她眼底,她却眯起双眼,掩住了里头所有的情绪。
她喉头滑动几番,嗓音在夜晚的清辉里低到模糊:“她不开心。”
湖面疾风刮过,吹得范媚娘的发丝在她美艳的额头上杂乱地抚过,上官蓉儿未听清她的话,却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里愣了神。
范媚娘将鱼竿拎起来,仍旧是空落落的毫无所获,她却浑不在意地将她交给上官蓉儿,双手撑着栏杆专心欣赏景色。
白日的花红柳绿至了深夜化作黑乎乎的一团,深深浅浅似墨点砸出来似的,如同范媚娘此刻幽深的双眼,那里头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却怅惘地模糊成沉沉黑灰,将她水亮的眸子妆点得层次分明。
她未对上官蓉儿说的是,她复杂的盘算里有一缕极清晰极纯粹的,崩得紧紧的,却没有别的计较,单单只是想要瞧一瞧李栖梧的女装而已。这样的想法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却令范媚娘罕见地茫然起来,从她踏入宫廷开始,步步惊心,步步为营,甚少有这样随心所欲的喜好,甚少能毫无功利地说一句“想”。
自己控制精良的心有了不安于室的心思,不足以动摇什么,却令范媚娘有了即将面对她从不行差踏错的人生里最大变数的预感。
压了一晚的雨滴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范媚娘抬头瞧了一瞧,渐渐弯了嘴角。
瞧见乌云,便知它总要下雨的,却无从知晓它是大是小,几时才停。不过,雨若是下了,就围炉烤肉,闲话煮酒便是了,其余的,仿佛也不是那么重要。
第二日午后,懒怠怠的睡莲昏昏欲睡地躺在冰纹瓷杠内,寝殿内空无一人,唯独范媚娘依在榻上闭目养神,薄如蝉翼的屏风透出影影绰绰的光线,衣物窸窣的声响婉婉坠地,轻柔得好似谪仙下凡时降落的云朵。
范媚娘午膳时贪凉吃了酒,如今便很有些困乏,桃花眼一倦一媚地眯着,仿佛在邀请屏风后迟迟不肯露面的人影。
她听见里头的动静停了半晌,呼吸声拉得极长,而后是一声袅罗的咳嗽声,那咳嗽声不似往常的情况,反倒有些柔弱,似一朵期待已久的花苞颤颤巍巍地抽了第一根细蕊。
她直起身子,执起纨扇一下比一下慢地扇凉。
一双玉雕般的手将帘子隔开,出来一个低着头的女子,她身着淡青色的对襟直领长裙,裙子是软如烟罗的蜀锦,外头松松搭了一条凌殷般的披帛,脚下一双纤细的云头锦履,整个人没什么颜色似的,清丽得很。唯独浓墨重彩的是一头泼墨似的长发,散了一半,另一半用雕着金凤银鹅的金冠束起,又显出了与众不同的尊贵来。
她站在那里,仍旧是一样的眉眼,只是飘飘罗衣系着盈盈一握的腰身,令她平常风流不羁的眉目多了些明朗照人的色彩。
范媚娘心里头咯噔一跳,她从未想过李栖梧的女装是这个样子的,她以为会是馥郁芬芳的茉莉,亦或是傲肆冬雪的寒梅,却不曾想是一株翠绿青嫩的梧桐,没有香气,也没有颜色,唯独折射出零星斑驳的阳光,将一片片叶子的脉络照得透亮,可你站在那底下却是阴凉的,悄无声息地挡住了骄阳的炙烤。
她就是这样,将温度和清凉结合得刚刚好,将明媚和娟秀结合得刚刚好。
李栖梧有些不自在,左手握拳抵唇清朗地咳嗽了一声,范媚娘见她垂着的睫毛微微颤动,好似梧桐叶子抖落了一地的阳光。
她站起身来,将纨扇搁在手里:“殿下。”
李栖梧抿抿嘴唇,点点头算回过礼,行到梳妆台前坐下,头顶的金冠微微晃动,如她此刻忐忑不定的心脏。
她心知阖宫上下只有范媚娘有这样瞒天过海的本事,便携了女装上了两仪殿,却有意无意地令范媚娘成了头一个瞧见朝阳郡主的人,她的心里头有些微妙,也有些隐忧。
不过是褪去了男装,却好似乍然褪去了铠甲。
她执起象牙小梳梳着头,略带怔忡地望着铜镜里陌生的眉眼,想起从前在蜀郡时,总将头胡乱一扎,安陌同傅茗也不计较什么,如今对着妆容精致的范媚娘,却有了些莫名的局促。
她将梳子放下,从铜镜里回望范媚娘:“本王……本宫此举,当真能避人耳目?”
范媚娘从容一笑:“哀家肯出这个主意,必然有法子护殿下周全。”
李栖梧心头揣着的小鹿轻轻踏了几步,她听见范媚娘笃定地说要护她周全。
她侧过头,努力将思绪拉回自个儿的装束上:“本宫如今这模样,可还恰当?”她摸了摸袖口,这衣裳还是入京前做的,好似如今已经不时兴这样的花色了。
范媚娘挑眉,偏头严严实实地瞧了她一眼,语调袅罗:“别的都很好,只一样。”
李栖梧抬头看她,见她曼步走近了自个儿,在身后站定,而后俯身探手,越过她的右肩,从盒子里取了一管螺子黛。
她将螺子黛捏在手心,并不急着起身,只将脸停留在她右腮边,望着她清淡的眉头:“这眉如今可不是这样画的了。”
李栖梧抬眼看她,见她不慌不忙地起身,螺子黛在手中转了个个儿,微垂了脖颈望着自己。
李栖梧迟疑了一会子,才侧过身子面向她,向她伸出手掌。
范媚娘看着她的右手,掌心的纹路有些汗湿,掌心向上四指微曲,一副坦诚相见的邀请姿态。
她轻悠一笑,抬手将螺子黛搁到她掌心,指尖触到她湿润的肌肤,她却食指一绕,在她的手心浅浅划了一个圈,重新将螺子黛勾回来,笑问道:“殿下知晓小山黛如何画?”
李栖梧的右手空落落的,无名指轻轻一动,眼眸晦涩不明。
她心里的预感开始又开始奏响,一下比一下更重,将她的心跳推到了咽喉。
耳畔微风款动,她下意识地阖了阖眼,范媚娘径直倾下身来,执着螺子黛的右手停到了她的脸颊边。
她无名指同小指凉凉的指甲抵着李栖梧棱角分明的下颌骨,螺子黛的顶尖儿将要靠近她淡扫的眉尾,李栖梧本能地想要低头,她的无名指却微微用力,将少女的脸庞避无可避地抬了起来。
李栖梧握住裙摆的右手抓了又放,胸腔的呼吸也不受控地抓了又放,她眼底是范媚娘清晰的剪影,燥热的脸颊上是范媚娘温暖的指尖,好似被携裹一般,任由范媚娘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放进她的双眸。
范媚娘万物不过眼的目光从未如此认真过,她望着她的眉头,却好像在望着她一览无余的生命,起头重的那一头是她摧山填海的爱欲,尾部轻的那一头是她风轻云净的忧惧。
李栖梧在范媚娘认真的神情中奇异地镇定下来,紧握的右手徒劳地放开,心脏跟裙摆的褶皱一样沟沟壑壑,时轻时重地拉扯着。
范媚娘手腕微动,螺子黛描在了她的眉尾,如兰的呼吸屏住,竟令李栖梧有了几分虔诚的错觉。
她瞧见范媚娘锁骨处沁出的薄汗,蒸出馥郁的果木香,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将她的肌体衬得愈加丰郁。
她望见窗外竹影的婆娑作响,凤尾森森龙吟阵阵,挟裹着山雨将至的压抑。
她听见屋顶上乌鸦在喳喳叫闹,墨黑的翅膀拼命扑腾,喉头挤出嘶哑的哀鸣。
她闭上眼,好似回到了青城山上的草庐中,青梅将熟,黄雀衔环,屋里的少女一面抛着白玉磨的棋子,一面同眉眼温温的少年评判哪家姑娘的眉画得最是精细。
那少年拣着输掉的棋子儿,脸微红地轻声问,阿梧,阿梧,日后我日日为你画眉可好?
阿梧,阿梧。
李栖梧睁开眼,眼里的横波捉摸不定。
她望着范媚娘纹路清晰的嘴唇,眼波闪了闪,忽然启唇低声唤她:“范媚娘。”
她忽然意识到,她此后或长或短的生命,都将牵绊在范媚娘划下的深深浅浅的线条里。
范媚娘的指尖轻轻一动,触着她下巴的弧线。
李栖梧看进她的眼里,轻声说:“我走这一趟,有助江山,也有助于你。”
她的语调里有不容置疑的笃定,范媚娘停下动作,沉默地望着她。
李栖梧接着开口,却是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无论太后有怎样的打算,应承本宫,暂缓太平。”
范媚娘将螺子黛硌在手心,缓慢地眨了眨双眼,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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