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是一夏。宫里的日子总是奇怪又诡异,过起来是极慢的,七十二院三十六宫,宫宫都着同一件裁剪合度的宫装,用着同一张噤若寒蝉的脸,日复一日,总是枯燥乏味,可回想起来却原来是极快的,快到都想不起曾经对坐而视的人或明媚或黯淡的眼底。
日子久了,李栖梧也不似从前那样排斥高墙林林的宫禁了,她聪明地学会了不去瞧日升日落,云舒云卷,学会了用春夏秋冬来记时辰。她笨拙地学会了捱日子。
外头传来恼人的蝉鸣,顾安陌在梧桐树下同紫檀说着话,紫檀一面同她笑,一面仰头催着树上粘知了的小太监,帕子搭在额头上,竿子的阴影落在她娇花一样鲜嫩的脸上,衬得她的嘴唇红彤彤的,蓬勃的青春从薄汗里透出来,好看得紧。
李栖梧在支起的窗棱下看另一旁的太监将书屋的箱子搬出来,把里头的书一一摊到架子上,晒晒霉了一冬的纸张,字句被骄阳炙烤着,仿佛活了,争先恐后地伸展着腰肢,李栖梧一面闻着那墨香,一面稍显紧张地提醒莫要将紧要的烤坏了。
行动间却听得宫人的传唤声,范媚娘牵着上官蓉儿入了院儿,春末时她瞧书不当心被烛火瓢了额发,她便索性绞了个碎碎的刘海儿,耷在精细的黛眉间,竟有了几分少女的可爱,配上她媚意横生的眸子,又多了几分矛盾的诡谲。
她见着院子里这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便很有兴致地绕过跪地请安的宫人,站在书籍面前慢吞吞地瞧。
春衫薄,女儿俏,李栖梧瞧着她微微汗湿的额发,不由自主便提了提嘴角,觉得她也并不是很疾言厉色了。
李栖梧将窗棱放下,提步要打了帘子出去,却正巧撞见范媚娘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她微微一愣,瞧了一眼她拎着裙摆的手,便让到一边,右手仍旧习惯性地支着帘子,将她让了进来。
范媚娘娇懒一笑,低头进了屋子,李栖梧手指的阴影掠过她卷翘的睫毛间,好似抚摸一般毫无间隙。
“方才太后在外头瞧了半晌的那本,仿佛是……”李栖梧将帘子放下,仍旧是闲散地坐到窗前。
“《风筝误》。”范媚娘接得顺畅。
“太后也晓得这个?”李栖梧有些奇怪,那是她从蜀郡带来的,从前年纪小,出门时听了这个曲子,便托傅茗寻来剧本儿,傅茗到底也是大家公子,好费工夫才从市井里讨了拓本,送到李栖梧手上,李栖梧越瞧越喜欢,点烛夜瞧爱不释手。
“从前在闺阁时瞧的了,倒是许多年了。”范媚娘坐到一边,金钏儿箍着丰腴的胳膊,甩着绢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凉,“如今想起来,只记得一句。”
李栖梧挑眉。范媚娘不知想起了什么,颇有兴味地一笑:“笑你那狐狸越老越猖狂——”
“——迷人技痒,到处寻郎!”李栖梧亦脱口应道。
范媚娘见她说得轻狂,不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水亮的眸子扑扇扑扇的,一瞬间仿佛褪去了什么似的,不那么高深莫测了,也不那么妩媚撩人了。
她的神情陷在回忆里,年轻又干净。
李栖梧同她对视一眼,因为这难得的默契愣了神,她同她鲜少这样纯粹过,仿佛也能酣畅淋漓地谈一回风花雪月,论一回诗词歌赋。
“你从前是什么样的?”她鬼使神差便问了出口。
范媚娘的笑容挂在嘴角,在她的怔忡里回了神,这是李栖梧头一回对她的过去感兴趣,有了探究便是有了了解的念想,有了了解的念想便是实实在在地搁在了心上,这起子男女情事的迂迂回回她最明白不过,李栖梧却好似半点不懂,直白而莽撞地问了出口。
她的莽撞令她心神款款地摇曳,似夏日突如其来的凉风,舒坦得五脏六腑都舒展起来。她眼里潋滟的桃花又缓缓盛开,遮住了深潭一样的瞳孔。
“哀家的过去?”她仿佛在仔细思量,嘴角又轻狂得有些狡黠,好半晌才为难地有了结论,“没有如今绝色,腰身却要纤瘦些。”
李栖梧一口如意糕梗在喉头,不敢置信地看她风轻云淡地讲出“绝色”这两个字。
范媚娘却是闲闲挑了眉头,含笑的嘴角抿着理直气壮的乖张。
李栖梧乐得肩膀一抖,拍拍手上的残渣:“总是‘哀家’‘哀家’地摆着架子,便是再绝色,也未免做作了些。”
“做作?”范媚娘讶异地支了支下巴,纤细的眉头蹙起来。
她见李栖梧耸肩不置可否的模样,眼里的桃花一寸寸染了水,湿漉漉的,好似开在风霜里。
她用惯常的骄矜的嗓子反问她:“王爷从未想过,兴许不是做作,而是提醒?”
“提醒什么?”李栖梧疑惑,却见范媚娘无奈地淡笑摇了头,转眸瞧着窗外紫檀和顾安陌年轻漂亮的容颜,仿佛在瞧着她方才未对李栖梧明言的从前的自己,那些过去同骄阳一样点亮她妆点精致的眉眼,衬得她愈加的雍容,愈加的尊贵,却也衬得她愈加地韶华不复,愈加地风华凄凄。
她意兴阑珊地启唇,嗓子低得似在自语:“孤家寡人,哀荣一生。”
李栖梧一震,抬头看她,却只看到她在明媚的阳光里骄傲的眉角和撩人的红唇,仿佛方才同她欢言笑语的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李栖梧垂下眼帘,喉头动了动,却欲言又止地住了口。
范媚娘却仍是拾起绢子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扇了十余下才复又开了口:“今儿哀家来,原是有事同王爷商量。”
李栖梧回过神来,收拾了仍旧不甘心的心情看向她,她支着额头沉吟着道:“方才在鸾翔阁和王爷议过的,国库虚空的事儿,哀家心里头有了计较。”
早朝时户部尚书奏报,因从前越疆大战,又大兴科举,后又紧着皇太后同太皇太后出宫祈福,官员封赏,再加上新皇登基时大赦天下,减赋三年,如今国库吃紧,户部奏请加税,折子却被范媚娘扣下了,说是同李栖梧议后再论。
鸾翔阁议了两盏茶的时辰,却并未有什么计较,方才李栖梧还想着,不曾想范媚娘这个时辰便过来了。
李栖梧点头,将如意糕搁下:“方才我心里头也有了些眉目,原本想着明儿问清楚了再同你言语。”
范媚娘见她的眼神盯着如意糕上白霜似的粉末,心有所感地提了提嘴角,道:“哀家恐怕同王爷想到了一处。”
李栖梧抬头,将食指横在鼻端,有些试探地出了口:“盐?”
范媚娘嘴角的弧度扩得更大,愉悦地点头:“不错。收私盐,增盐税,设盐政盐官,官买官卖。”
李栖梧沉吟不语,盐商暴利,收作官营自是可缓解国库压力,亦可稳定民生,必要时还可用作战略物资储备着,自是利好良多。只是,听闻从明宗时便有了这个计较,却一直未得施行,从前只以为是明宗晚年不大康健,力不从心,如今见范媚娘的语调颇有些瞻前顾后,恐怕还有别的因由。
范媚娘见她有些了然了,便摇着绢子缓言道:“只是这收私盐却不是个容易的。如今煮得的盐不过井盐、岩盐、池盐、海盐这四类,海盐受地势之限,井盐岩盐亦产量不多,盐商最有利可图的,不过是池盐同湖盐罢了,而这其中,又以潭州、衡州、永州、郴州最富。”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李栖梧墙上挂着的羊皮地图前,指出食指划了个圈。
“巧的是,”范媚娘的语带玩味,“这四州的盐都属同一个盐商——孟三。”
孟三?李栖梧负手行到她身边。
范媚娘点头:“他叫什么名字,大约是没什么人晓得了,只都唤他三爷。他家里头是世世代代皆做这个营生的,人脉极广,连朝中大臣亦有经营。”
范媚娘曲起食指在地图上一敲:“若能将他收了,这事儿便好办了。”
李栖梧坐到太师椅上,阖着眸子睥了她一眼:“抓来打一顿便是了,何苦要收?任他本事天大,能同你我作对不成?”
范媚娘听她鲜润的薄唇轻蔑却熟稔地说着“你我”二字,好似理所当然地就将自个儿同她划作了一个阵营。
范媚娘的眼眸煞是愉悦地敛了敛,施施然行到她面前,垂头望着她,嗓子不自觉柔了几分:“这孟家世代经营,抓了一个孟三,保不齐还有孟四孟五;再者,这孟三是天底下最大的盐枭,若他归顺了朝廷,于其他盐商眼里头,自是最大的威慑同表率。”
李栖梧撑着额头思索了几番,风流的双肩斜斜倚着太师椅的扶手。
她还在等着范媚娘的后文,却见范媚娘挥袖坐到了她对面,笑眯眯地拿眼瞧她。
李栖梧耳后的汗毛又煞有介事地竖了起来,想了半晌,终究捉着袖子开口问:“如何收?”
范媚娘心情大好地瞧着小鹿踩了捕兽器的边缘,微微拧起的眉头止不住好戏开场的兴致:“这孟三没有旁的软肋,只一样。”
李栖梧向后靠了靠:“哪样?”
范媚娘亦靠到扶手上,眼神慢悠悠地在李栖梧的身上逡巡:“美人。”
她的气音仿佛在说孟三,又仿佛是在轻浮地勾挑李栖梧,令她的耳廓火辣辣地烧起来,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借着勾耳发的手势摸了一把滚烫的耳垂。
“他最是多情,却最是尊敬女子,又极爱结识经纶满腹见地不俗的佳人,旁人的话或许听不得,佳人的话他必定入耳三分。”范媚娘续言道。
李栖梧在她的娇艳软语里佯装镇定:“派几个容才俱佳的去劝和便是了。”
范媚娘却噙笑摇头:“一般的美人,他哪里瞧得上眼,更何况,什么样的美人,能同这天底下最大的盐枭谈天底下最大的买卖?”
“那么……紫檀同上官蓉儿?”李栖梧建议得毫无底气。
“咱们宫里头的出去见外客,按规矩必定是要风帽遮头、屏风相隔的,否则让旁人瞧见了,到底有伤大明宫的体面。可若是她们二人同孟三会面,却也没有避不见他的权势同底气。”范媚娘言辞切切。
李栖梧想了半晌,梗着嗓子将一国公主李归月咽回了喉头。
“太后的意思是……”李栖梧狐疑地望着她,心底的不安愈锤愈响。
范媚娘以退为进地撤了兵:“可哀家同王爷身为听政当权之人,自也没有纡尊降贵的道理。”
李栖梧放下心来,端起茶盏,还未等她饮上一口茶,又听得范媚娘话锋一转:“不过,哀家去不得,兰主子去不得,王爷去不得……”
“朝阳却去得。”
她好整以暇地瞧着李栖梧,好似在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那位素未蒙面的朝阳郡主。
李栖梧的杯盖失手落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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