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二月匆匆掠过,三月步履姗姗迟来,李栖梧在料峭的春寒里着了头风,昏昏沉沉将歇了几日,力气才随着暖意融融的春风苏醒过来。
朝堂如今风平浪静,范氏一族的覆灭似乎并没有对此有多少影响,时间将百姓口里新鲜的谈资变得索然无味,任你当初如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又是怎样的白玉为堂金作马,到了了总不过黄土一捧,孤坟一座,无外如是。
李栖梧瞧了半日的书,竟无端端觉出些茫然与寂寥来,她甚少有这样矫情的时候,思了半晌却寻不到由头,便将书搁下自个儿一人往外头去。
绕过太液池,石径原本通往甘露殿,李栖梧靴底一滞,停了下来。她望望两旁的垂柳,转头望另一处去。
攀过假山便是池畔的凉亭,李栖梧信步往里头走,凭栏而坐,不免想起初入宫时她同贺兰玉欢、范媚娘、李归月对坐而饮的情境来,那时虽水火不容,却也是率性单纯,天真难得。她笑了笑,枕着小臂靠到白玉栏上。
身后却香风款动,传来一把烟视媚行的嗓子:“王爷万安。”
李栖梧散着眉头转头一望,见是华服金钗的范媚娘。
她眼见上官蓉儿上了一壶碧螺春和一碟杏仁酥,才挥挥手遣退下人,施施然饮茶赏春。
李栖梧仍旧靠在胳膊上,没有半分动弹的心思,唯独方才孤独的眼眸因倒映的范媚娘的身影而浓墨重彩,渐渐溢出了意气与风流:“太后没有话同本王说?”
“王爷禁我兄长囚我亲父,希望哀家说什么?”话如此说,范媚娘的笑容却同眉心的金箔花钿一样精致可人,仿佛从未经历过母家的变故。
李栖梧不置可否地转回头,淡淡笑:“本王以为,该有一句多谢。”
范媚娘吹了吹零散的茶沫,又晃了晃鲜亮的的茶汤,仿佛在品酒一般。
李栖梧见她无话,便轻笑着感叹道:“从前有人同本王说过,范媚娘同范家未必同气连枝,本王当时不解其意,如今却是明白得很了。”
她将枕在小臂上的脸颊换了一边,眯眼望着远处烟雨蒙蒙的山水,嗓音低得空濛:“本王原本奇怪,饶是本王提前有了应对,可范仪在朝奏报时,为何无一人响应,本王的布局也不算高明,范家却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本王这几日眼见原本依附范家的党羽悉数依附了你。”李栖梧转过头来,将慵懒眼神对上她。
她瞧见范媚娘东珠攒的步摇在巍巍然地颤,颤得却同她的主人一样漫不经心。
李栖梧直起身来,展了展弓久了的腰肢,一面扬手揉着脖颈,一面拿原本范媚娘说过的话反问她:“顺水行舟,就水弯船,果然是太后的本事。只是如今枝叶被剪了,一只独秀的花,还开得痛快不痛快?”
范媚娘抵住杯沿的下唇一收,染了些胭脂到薄胎骨瓷上,她将杯盏放下,握在手里头瞧了瞧,用拇指指腹摩挲着擦掉。
她不诧异李栖梧的聪颖,诧异的是她将自己的话记得这样清楚。
“王爷的意思是——哀家对自个儿母家动手?”
李栖梧听她终于有了回应,便站起身来,坐到她对面,毫不见外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表情淡漠得瞧不出喜怒:“本王肃清范氏势力时,发现范仪大人——你父亲,竟同族中商议要将范襄十岁的亲妹送进宫来,作公主伴读。”
“那范家小姐形容虽小,却惊才绝艳,三岁习字五岁成诗,更兼知礼明智,宠辱不惊,本王认为——假以时日,可堪后位。”她最后四个字敲击在石桌面上,落地生冰。
“他们依附你,却从未放弃取代你,甚至彻头彻尾抛弃你。”说到后半句时,她的温暖的呼吸带了些似有若无的情愫,明明不应当是怜悯,却令范媚娘的心湖的一池春水无端端被吹皱。
范氏一倒,范媚娘成了和李栖梧立场相对的人唯一的依托,他们只能牢牢攀附着她,像从前攀附着范仪一样。
李栖梧将茶杯放下,话语变得意味深长:“其二,太后想要的是什么,恐怕首辅大人也未必不想要,日后总有倒戈相向兵戎相见的一天,本王今日替太后动了手,也算全了太后的孝义,以此笼络人心也好,争权夺势也罢,自是名正言顺。”
“其三呢?”范媚娘手背指骨撑着脸颊,听得认真,笑意却隐隐约约,堆在桃花眼下方的卧蚕里。
“其三,”李栖梧亦看向她,“自古外戚乱政,下场都不大好看。太后却能以懿旨同本王作交易,保全范氏一族的性命和体面,实在是——”
她轻轻“啧”了一声,摇头笑笑不再言语。
范媚娘的呼吸间有茶花一样的清香,衬得她粉面生春的风情万种中又存了一些少女般的柔弱和清丽,李栖梧看进她灼灼璀璨的笑眼,仿佛在轻声叩问她心里头到底有多少算盘。
“多谢。”范媚娘清晰的唇线上扬,真心实意地对她的推测下了定语。
“要谢王爷的是,王爷亲笔下的分封范系官员的折子。”那折子原本只是试探,却实实在在地将底下的人心思挑活了,而范媚娘允了折子,又适时送上了收买人心的甜头,如此才能顺畅无阻,将范仪势力全盘接手。
她利用她,利用得理直气壮,利用得理所当然。
李栖梧在她意得志满的神情里泛起了淡淡的酸,里头有兜兜转转徒劳无功的挫败,甚至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怨怼,仿佛在怨范媚娘弯弯绕绕的城府与沟壑,仿佛在怨她的不坦诚。
然而她有什么理由对自己坦诚?
李栖梧涩然一笑,转头看着亭外波光不再言语。
范媚娘却开了口:“王爷问完了哀家,该哀家问王爷了罢?”
李栖梧耳廓一动,却并未转头看她,只将眼尾淡淡一扫,示意她有话直言。
范媚娘皓腕微悬,为李栖梧倒了一杯茶:“哀家出了两仪殿这些时日,也听了不少言语,事情原委大致是清楚了,只有一件不大明了。”
她将热茶递给李栖梧:“王爷究竟是何时开始布局?”
她这样的人,也有参不透的事?李栖梧心里头没来由地好受了些,伸手接过茶,却仍有些别扭地支着腮,淡淡道:“从越将离开始。”
范媚娘细忖了忖,恍然扬眉,而后又盈盈噙笑:“如此说来,种种事由,皆是做戏,半点做不得真?”
李栖梧不晓得她要问的是什么,只觉她的艳绝眉目间又挖了一个华贵的陷阱,又好似有那么一点儿拈酸吃醋的真,她莫名地饮着茶,决意不开口。
“哀家认为也是,”范媚娘却自顾自地续了下去,“贺兰玉欢若是心里头有了一个人,必定不会开口。”
李栖梧乍然听她提起贺兰玉欢,差点一口茶噎在喉头,没来由想起那几日的真情假意来。她不晓得,也不想问贺兰玉欢,出口的话语或许是假的,情意却好似是真的,情意或许也是假的,禁锢在眼底的眼泪却是真的。
“不过或许哀家错了,”范媚娘撑着额头,卷翘的睫毛扇得通透,“贺兰玉欢肯这样开口,恰恰只因心里头有了一个人。”
她的话语似在评判,却像在感慨,还带了一点感同身受的自怜。
这样的自怜在范媚娘身上极其少见,令李栖梧望着她因热气缭绕而朦胧模糊的手指怔忡起来。
“皇上呢?”范媚娘适时的疑问将李栖梧唤醒,“稚子懵懂,怎懂做戏?”
李栖梧回过神来,摇头道:“本王本未要皇上做什么戏,本王只告诉皇上,若有人同他说什么,便顺耳听着,若有人要他做什么,便依言去做。”
她撑着额角的指头伸进纷繁的发丝间,不经意地揉了揉太阳穴。
范媚娘了然地收回目光,右手手掌托着腮,指头却无意识地轻轻敲着细嫩的脸颊:“不过哀家所知,变故前那几日,小张子日夜跟着皇上,皇上如何向你言明他同首辅府的蹊跷?”
李栖梧侧挑眉头,还未开口,却听得亭外一个脆生生的娇俏女声:“是我。”
范媚娘转头,火红裙裾的越将离三两步跳上阶梯,笑眯眯坐到李栖梧旁边,仰头同她对视一眼,幼小的肩膀默契地碰了碰李栖梧的胳膊。
“小张子撺掇皇上倒也罢了,见着我竟也不避讳,娘娘说,这是什么道理?”越将离偏头眨眼,小腿晃晃悠悠,声音跟脚腕上的银铃一样清甜。
范媚娘明白过来,那小张子见着越将离也不回避,必定是知晓越将离同范家有往来了,越将离一颗狐狸心,三两下便捉住了小张子同范家的关联。
“公主怎的过来了?”李栖梧要为她倒茶,越将离却按住了她的手,只将她饮过的一杯接过来喝了,道:“阿离来同王爷道别。”
说完她瞄了皇后一眼,捉着李栖梧的手将她拉出了亭子。
回延英殿的路走了几百遍,却从未有一次走得这样慢,两旁的花红柳绿不好看了,莺啼鸠鸣也不好听了,她握着李栖梧的手,抬头看了看她清朗的眉目,高昂的情绪一瞬便蔫儿了下去,像霜打了的茄子,捉着李栖梧的衣角,鼓着腮帮子戚戚然:“阿离要回越疆了。”
朝廷同越疆的议和已成,今儿朝堂上颁了旨下了诏,过两日便派车马军队将她送回越疆。
李栖梧拍拍她的头顶,温言道:“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越疆的风光比这儿好。”
越将离停下步子,忽而咬牙道:“若是王爷应承待阿离长大了娶阿离,阿离便不走了!”
李栖梧好笑地看着她,少女清亮的眼眸里是满满当当的火热,将娇羞挤到了粉霞淡扫的两腮上。
李栖梧问她:“公主当真喜欢本王?”
越将离蹙着眉头,认真地思索起来:“大约是喜欢的。”
“大约?”李栖梧挑眉。
越将离仰脸道:“时时想要见着王爷,喜欢王爷牵着我,算不算?”
“不算。”李栖梧摇头,蹲下来抱着她还未丰满的腰身,想了想,道,“时时想要见着一个人不算,时时克制住不去见一个人才算。欢喜牵一个人的手不算,牵了所有人的手,却独独不敢牵她的,才算。”
她说给越将离听,又好似在说给自个儿听。她终于明白牵引着自己的冲动和克制到底是什么,却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开始抑制不住地悲伤,这样的悲伤是命定的,仿佛从娘胎里便带来了,同年岁一样日积月累地生长,却在今日同她猝不及防地撞上,撞得恰如其分,撞得彻头彻尾。
她不长的睫毛遮掩般地垂着,同她微微翕动的嘴唇一样落寞。
越将离没有听懂她的话,却在她突如其来的孤寂里察觉到了什么,她思忖了一阵子,又问她:“那么,等阿离回了越疆,能同王爷递信儿吗?”
“若是阿离找到了这样的人,必定头一个告诉王爷。”越将离笑靥如花,话语里有朝阳初升的意气风发。
李栖梧温柔地整理着她皱皱的前襟,同年幼时父王为自己摘下发辫儿上沾着的枝桠一样,而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淡淡莞尔,好似透过她发光的眼眸瞧见了宫外广袤无垠的天地。
“小阿离,回去罢,努力吃饭,快快长高,日后遇到一个你心爱的人,好好儿地谈一场风花雪月吧。”
越将离乖巧点头,拉着她的手,摇了一摇,又摇一摇,好半晌才轻声说:“王爷,这宫里头的月亮,同边关一样好看。”
(第三卷汉宫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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