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六)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天阴得要挤出水来,乌云昭示般默然压着,唯有天边接壤处透出隐隐的白光,那白光散出来,却将云朵衬得更暗了,几乎能窥见脉络间风云急速的涌动。

    这日的朝堂聚得很齐,称病的几位老臣亦入了殿,气息不济地靠坐在矮凳上,眉头低低地垂着,掩住探究洞察的目光,李栖梧甫一就位,见了他们,甚是亲切地问了问身体可还康健,家中可还安好,惶恐得几位老臣涕泗将落。

    大殿的帷幕拉的很开,却仍抵不住渐暗的天色,李栖梧命人在阶梯前点了臂儿粗的红烛,阴影投射到她俊雅的面庞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风流弱了下去,隐隐约约透出些阴柔诡谲来。

    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别的什么,大殿的气压低得很,李栖梧听了几回奏报,在烛火摇曳中有些困顿,抬手揉了揉眉心。

    群臣跟着她的动作屏住了呼吸,李栖梧却忽而笑了,鲜亮的薄唇弧度下是齐整的贝齿,漂亮得令靠后的几位大臣失了神,她不甚在意地扬扬下巴,笑问前边的兵部侍郎:“曹大人,你的笏板抖什么?”

    “笏板不端,死罪呀。”她摇头感叹,又好似笑言相嗔。

    还未等曹侍郎的冷汗滴下来,大殿里霎时传出一句琅琅之音:“臣范仪,有事要参。”

    皇帝头上的旒冕错声乍响,李栖梧偏头瞧了他一眼,又转回来:“何事?”

    范仪上前一步,端立于群臣中央,腰间的金鱼袋撞着镂空玉佩,他将汉白玉笏板举向头顶,向最上方的李长延施了一礼,道:“参摄政王——李岘!”

    百官的骚动只在短短一瞬,随即更深地静默了下来,只能听见灯花在一明一弱地爆,和李栖梧绵长的呼吸声。

    李栖梧坐得端正了些,瞧了一眼几位胆子小的大臣官袍下微微发颤的腿肚子,交叉十指搁到几面上:“参本王何事?”

    她的话语声很轻,仿佛适时地显出了些柔弱来,一旁奉书的紫檀却在她半阖的双眸中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剑拔弩张。

    范仪鹤发白须,精神矍铄,站的是权力顶峰的朗朗风骨,端的是弄权揽势的赫赫声威。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绣云的檄文,将它呈于殿上,而后直起身来,右手惯性地握拳捏着扳指,望向鸱吻榻上的当权者。

    “今有摄政王李岘,性非和顺,独断狂专。

    晏平元年,我朝越疆大战,摄政王决策不力,延误军机,困丰州近半月,置百姓于水火,此罪一!

    私嬖蛾眉,乱后宫之清洁,此罪二!

    窥窃高位,幽元后至内殿,此罪三!

    夜宿别宫,陷太后于聚麀,此罪四!”

    他苍老的嗓音扯得脖颈内的经脉历历分明,在大殿里轰然乍响,群臣再也止不住从一开始便被压抑住的哗然,却在某位臣子握不住笏板的掉落声中清醒过来,沉默得如一滩从未沸腾的死水。

    烛火仿佛将氧气都燃尽了,化作青幽的细烟,直往人眼里头呛,脑仁里头钻,只剩落了笏板的官员连滚带爬地跪下要拾,指头却不听使唤地抓了空。

    李栖梧却并未罚他,她姣好的面容在烛火的阴影后明明灭灭,同她此刻深深掩藏的言语一样一眼难窥。

    范仪从未感受到这样的压迫,那双纹路淡淡的嘴唇仿佛两仪殿里头那位似的,不言情,不言理,只言生,只言死。

    范仪深吸了一口气,将冠冕正了正,环顾诸位臣工:“先帝公等或居封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他又复向上座,震声道:“我三朝老臣,更是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思故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

    他将最后一道折子呈上,递交给徐公公,又深鞠一躬,忠言恳切:“惟奉圣上之旨意,剥摄政王之权,退宫室回府邸,以正视听。”

    琅琅苍音,铭感五内,震慑乾坤。

    徐公公迟疑上前,躬身将奏折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见上头竟有皇上的玉玺,心头不免一跳,却仍强压住,不动声色地依礼递给李栖梧身旁的紫檀。

    紫檀垂首接过,将其在李栖梧面前展开,李栖梧并未急着瞧内容,只将眼神落在右下角的印章处,好生瞧了一瞧,才点头道:“确有玺印。”

    群臣悬着心盼了许久,才盼来她不辨喜怒的四个字,脊背上的汗毛同久候而至的言语一般后知后觉,阴恻恻地竖起来。

    李栖梧不紧不慢地正了正歪靠着的身子,才将半阖的眼眸抬起来,看向正中的范仪:“大人的折子写得很好,言辞辛辣鞭辟入里,只是本王有几句未听得明白。”

    她的话语很轻,眼神也是斟词酌句的认真,却令范仪的眉心突突地跳起来。

    李栖梧眉头仿佛在思索一般微微皱起:“这个‘夜宿别宫,陷太后于聚麀’……指的是什么?”

    众人见她偏偏挑了最辣手的一句,更是惶恐,连喘气声也不敢大出,只屏气偷眼看向范仪。

    范仪敛着眸子,双目似补服上的鹤嘴一样利,见她仍欲砌词狡辩,便将宫闱辛秘直白地抛了出来:“王爷夜宿甘露殿,阖宫皆知。”

    “你!”李长延坐不住,且惊且怒喊了一声。文武百官亦再难强撑,心有所感似的齐刷刷匐跪在地。

    李栖梧扬了扬眉头,一番不耻下问的姿态:“大人是如何得知本王留宿甘露殿?”

    “探听宫闱隐秘,乃是死罪。”她并未想要范仪的回答,只收起原本裹挟了春风的嗓子,勾了勾一侧的唇角,眼神亦渐渐凉了下来,“若是构陷皇室,则罪加一等。”

    她将搁在桌面上的手收回,仿佛是在望着范仪,又仿佛是在望着底下那些不安分的臣工:“大人同本王说道之前,想必早已将自个儿九族的人头拎好了。”

    她的警告含着薄怒,敲击着文武百官不堪重负的腔骨,范仪望着她,听着耳畔众人刻意压制的呼吸,这才觉出了些不对来,时至今日,范氏党羽竟无一人上前复议,令他在与李栖梧一坐一站的对峙中竟显出了些势单力薄。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压下心头的狐疑,硬声提醒道:“王爷,圣旨已下。”

    若是李栖梧应了旨,则拱手让权,若是不应,便是公然违逆,自有后招。

    李栖梧瞧了他半晌,又望了一眼将龙袍攥得紧紧的李长延,这才又侧脸开了口:“既然大人对本王的行踪如此感兴趣,那么本王不妨说给大人听。”

    她的言语里明明白白写明了请君入瓮,好似相当遗憾他的莽撞。

    她看向下方,略略提了音调,权势加身的威仪肉眼可见地一寸寸苏醒:“本王当日确实另宿别宫,只因宫里头出了一件大事,此事事关国体,为免震荡超纲,本王并未明言,如今——徐公公。”

    她棱角分明的下颌往徐之辅处轻轻一扬,徐之辅躬身领命,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是,当日一早,奴才照例整理皇上的书房,却发现,发现圣上的玉玺失窃。兹事体大,奴才当即禀报王爷,王爷当日同皇上一夜未眠,彻查此事。”

    众臣惊疑,范仪胸腔一震,极力听明白徐之辅的言下之意。

    李栖梧分明的美人筋轻轻一收,将问句抛给了徐之辅:“当日是何日?”

    “二月初三。”徐之辅回道。

    李栖梧冷淡一笑,撩着眼皮将眼神逡巡至范仪处:“那么本王还有最后一句要问大人,敢问大人加印盖章的檄文右下角,日期写的又是哪日?”

    未等范仪言语,徐之辅便接口道:“回王爷,方才奴才瞧的时候,是二月十五。”

    “放肆!”

    压抑了几个时辰的怒意终于悉数释放,将烛火的幽冥横空切断,雷鸣般炸响在压抑的大殿上空,桌面的折子被挥下来,一路滚下阶梯,毫无生气地落到范仪的脚边。

    “十六卫听令,”李栖梧阖了阖飞扬的凤目,居高临下地睥着阶梯下的紫色官袍,“给本王搜!”

    十六卫仿佛早便围守在殿外一般,齐刷刷小跑而来,将大殿团团围住,统领邵辰接过李栖梧抛来的游龙令,拨了一队人马往范府飞马而去。

    十六卫在李栖梧手头?范仪的胡须几不可见地颤栗,倏然看向坐上的皇帝,李长延的脸庞在旒冕和烛火的保护中难以窥探,同样身居高位的李栖梧却能清晰地看见范仪的下颌咬得发紧,苍老的血管仍在不甘地跳动,仿佛以此才能证明些许生命力。

    着甲佩剑的邵辰不到半个时辰便回了殿,他跪拜在范仪身旁,不慌不忙行过军礼,才将手中粗布包的物件呈上,徐公公同李栖梧对视一眼,上前接过,三两下挑开绳结,印入眼帘的正是那本该在紫宸殿的金龙玉玺。

    “回禀皇上、王爷,玉玺在首辅大人后院假山的石下搜出。”邵辰抱拳道。

    诸臣惊诧,连呼呼作响的帷幕都一触即发,范仪反倒是平静了下来,阖着眸子扫了玉玺一眼,又扫了一眼李栖梧身后恭谨安静的苏紫檀。

    “大人可知罪?”李栖梧终究开了口。

    “檄文玺印乃皇上亲手所盖,臣不知罪。”范仪握住扳指的右手停在腹部,挺直的背脊却稍稍弓了下来。

    李栖梧勾起左边嘴角冷冷一笑,将指头扣在折子上敲击了一圈,眼神同指头的响动一齐往座上绕过,最终停在李长延身后抖如筛糠的小张子处,询问得毋庸置疑:“那么,你可知罪?”

    小张子瞪目如铃,灰白着脸被揪到殿下,似存了好几日的芹菜杆儿一样蔫儿了,磕头如捣蒜:“皇上王爷明鉴,此事……此事奴才实不知情!”

    众目睽睽,他唬得要尿将出来,却硬生生忍住,包着眼泪望着范仪。范仪充耳不闻,仍旧是苦心经营的倨傲模样。

    却是徐之辅开口喝道:“大胆奴才,若是不说实话,仔细你的皮!慎刑司的勾子可轻易不认人!”

    徐之辅眼神一飘,几位太监就要将他拉下去,小张子的底下冒出腥膻的黄汤,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嘶声喊道:“王爷!大人!奴才确实同大人有往来,可万万不敢做这起子诛心的事儿啊!”

    太监将他的嘴堵了,众人却将他前半句话听得明明白白,悬而不决的预感终于坠地,堆落的烛泪也仿佛在昭示着一个曾经钟鸣鼎食,权势滔天的家族的油尽灯枯。

    范仪的喉头一动,再是一动,眼神在小张子的余音里变得深远,却又缩了回来,巍巍然注视着台前的一方散尘。

    李栖梧注视他半晌,幅度微小地摇摇头,忽而哂笑出声。

    “让本王来猜猜大人还在等什么。”她撩袍起身,负手一步步踏下台阶,踱步到范仪面前。

    “除兵部统领外,从前京城私军当属范氏最多,掌管骠骑营三万,而其余士族共八千。”李栖梧的声音很干净,在大殿冷硬的墙壁间回荡。

    “若是在等这八千兵将支援,本王好似忘了告诉大人,三位统领子时被请进宫饮茶,如今恐怕一盏未尽。”

    “而骠骑营——”李栖梧看向上首,紫檀呈上一个檀木匣子,李栖梧探手,亲自将里头的明黄锦缎拿起,递到范仪胸前,“两仪殿亲笔御书的按兵不动的懿旨,就在大人应卯的时辰,凤字营上上下下皆已领旨。”

    范仪死死盯着她五指间若隐若现的字迹,嗫嚅了几句嘴唇,喃喃不肯置信。

    “为何?”李栖梧冷哼一声,将懿旨扔给他,甩袖往阶梯上走,恨声道,“为了保凤字营三万将士,为了保你范家的命!”

    向来温言知礼的摄政王将压抑已久的怒斥从唇齿之间挤出来,甩在呼然作响的宽袍大袖间,这才惊醒了范仪五内间巨大的震撼和恐惧,他干枯的手背徒劳地垂着,像缩了水,老年斑清楚分明,从前靠着强撑的威严尚觉不出什么来,如今却仿佛将他骨髓里的老态系数抽出,堆放到他混混沌沌的眼珠子里。

    他出神一般执拗地望着蜷缩在地的懿旨,竟慢慢轻笑出声,胸腔震得连喉头都飘忽起来,他隔着重重宫墙望向两仪殿的方向,笑得眼角发酸:“娘娘啊——娘娘!”

    他缓慢地回忆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恰似瞌睡的人递上了枕头,一拍即合得似乎在引诱一般。兴许他再理智上那么一点儿,便能清晰地辨别出这一切恰到好处得不可思议。

    只是不知剥夺这点理智的究竟是这十数日来围困范媚娘后堪比剁爪拔牙的无助,还是这十数年来功高震主的权势里浸淫进骨血的桀骜和跋扈。

    李栖梧坐回鸱吻榻上,望着下方乌泱泱跪地的人头,听着徐之辅将早已备好的圣旨展开,尖细的嗓音宣告着范仪窥探皇室、构陷忠良、藏匿玉玺的罪行,听着他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宣判范氏一族重则没籍为奴,轻则贬为庶人,永世不得为官入仕的结果。

    而面前这个白须老人,这个范媚娘的父亲,同他莽撞却年轻的儿子,圈禁范府,至死不出。

    她不晓得自个儿心里头的淡淡回响是什么,或许是震怒的余音,或许是权势的威慑,更或许是对范媚娘所作所为的一丁点感念似的怜悯,她开始理解她,却仿佛更不理解她。

    她望着这些或真心或假意屈从的大臣,只觉手心燥得厉害,理智却清醒地驾驭着情绪开了口:“本王入朝以来,内宫外朝诸多议论,以至于流言难堪。但凡事讲究依例循规,若是要指摘本王的错处,不妨翻翻祖宗礼法,瞧瞧本王究竟有无越矩。”

    文武百官经此变故,闻言更是一震,她的言语威慑,声调却柔软,碰撞出了奇妙的矛盾感。似安抚,似笼络,却又寸步不让,掷地有声。

    “本朝虽无摄政的宗法,却有先例。”座上的翩翩少年郎抿抿双唇,又道,“世宗未亲政时,礼部尚书亲拟了《监国摄政王礼节总目十六条》,里头告庙、诏旨、称号、祀典,一一言明。苏大人——”

    她话锋一转,看向紫檀:“这总目的第十五条是什么,你背给诸位大人仔细听听。”

    紫檀依言,清音道:“第十五条,邸第。拟请于龙首原迤西集灵囿地方,建监国摄政王府第。另于紫宸门内择一宫,为监国摄政王随时起居休息之所。”

    李栖梧将小臂搁在膝盖上:“自世宗以来,监国摄政王便住在宫内,为的是前车之鉴。前朝摄政王摄政之时,将军国机要尽数带回府邸,种种舞弊纰漏,想必诸位已知晓。”

    她抬眸环顾一圈,道:“本王奉命摄政监国,虽不敢说事事周全,却也恭敬勤勉,住在宫里头亦是有例可循,每日晨起夜歇,自有敬事房记录,条条明晰字字清白,诸位若是有疑虑,大可往敬事房走一遭。”

    “可今日谣喙妄言,本王如何暂可不较,然太后的声名,皇上的威仪,朝廷的庄重,祖宗的脸面,竟都不顾了吗?!”她的右掌在桌面重重一拍,震得白泽玺跳起又落下,如同堂下冷汗涔涔的众人吊起又抛下的心脏。

    一言既出,万山俯首。

    “臣等不敢。”

    百官齐呼,跪地称臣。

    烛火挣扎着跳了几番,终究还是随着天儿的渐渐明朗而不甘地熄灭,冷风乍然刮进来,大殿的帷幕重重地翻转,最后死气沉沉地依附在红漆金铸的雕梁画柱上,好似一切都尘埃落定,却好似一切又将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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