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蓉儿行至安寿殿，恰好遇见刚净了手出来的紫檀。紫檀今日一身淡紫色宫装，髻边斜别了一串新摘下的紫绣球，衬得她娇俏可人，倒比金玉珠宝还新鲜别致。
紫檀见上官蓉儿捧着一朵赵粉，便迎了上来含笑招呼：“上官大人素日不爱花儿啊粉儿啊的，今日这朵赵粉倒是好颜色。”
上官蓉儿颔首道：“太后主子着我来向太皇太后请安。”
紫檀敛袖摆手，话语说得伶俐：“这可是不巧，主子方才才睡下。上官大人若是等得，便上偏殿候上一会子，左右不过小半个时辰。”
她低了低头，杏眼垂着对上官蓉儿一笑，轻声道：“恰好公主殿下在里头罚跪，闹着脾气不肯进膳，上官大人若是肯，好歹劝上一两句，紫檀念着大人的好。”
她低叹了口气，太皇太后嘴上说是罚，若小殿下当真饿坏了身子，又要心疼得紧。主子若是不痛快，她这底下的侍奉女官又哪里能得了好去呢。
上官蓉儿听她说完，脸上颇有些不自在，却见紫檀说得大方稳妥，便也点头细语道：“左右我也无事，候上一会子也无妨。”
紫檀冲她一笑，又拍拍她的手背，携着她的手领她进了偏殿。
偏殿里的檀香染上李归月薰衣裳时特调的苏合香，沉稳厚重里多了些清甜的轻佻，倒令整个四壁图净的素雅宫室里鲜活不少，紫檀将上官蓉儿送进去，又令里头伺候的宫人退下，冲上官蓉儿轻轻颔首，才掩门而出。
正中央的佛龛下李归月跪得笔直，挺拔的肩膀下头是盈盈一握的腰身，未绾髻的青丝几乎要垂到地上，袅罗的檀香烟雾绕过她如瀑的发丝，绕上她跪得过久而略微发颤的双肩。
原本聒噪的宫人鱼贯退出，安寿殿又回复了本应有的安静，她听见身后的门轻轻合碰上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轻踏而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她实在太熟悉了，轻巧又恭谨，左脚略比右脚轻，足尖比脚跟用力。在无数次的偶遇中，她曾在自己傲然转身时迟迟提步许多次，便是为了等这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经过。也曾在无数次的放弃里，鬼使神差地听着来来去去的宫女规矩齐整的脚步，却发现没有一个能走出上官蓉儿的模样。
她听见上官蓉儿走到她身后，跪下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她向来就是这样，恭顺又妥帖，像范媚娘精心调教的宠物。
李归月原本皱眉想说什么，侧了侧头却恰好瞧见她手里捧着的盛开的牡丹，花朵被她细嫩的手捧着，像是贡献给她一样虔诚。
李归月一瞬间因这个动作有些手足无措，她转回头皱眉道：“有心来瞧本宫便是了，带花儿啊朵儿的做什么。”
上官蓉儿一愣，看向手里的花朵，只觉伸手也不是缩回也不是。她正想说什么，却听李归月状似不经意地又开了口：“本宫喜爱月季。”
尾音低下去，像渐渐沉入海底的轻帆。
上官蓉儿正不知答什么好，李归月又轻声道：“别只管跪着，拿过来给本宫瞧瞧。”
上官蓉儿抿嘴，看向手里颤颤巍巍地伸展花瓣的赵粉，迟疑着点头起身，移步到李归月侧前方，正要敛裙跪下，却见李归月抬了头，透过飞扬的凤眸，将澄澄清澈的视线搁到上官蓉儿垂着的眼底。
李归月有一双最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的眼睛令上官蓉儿竟一瞬间失了神。李归月亦猝不及防地愣住了，她早已习惯了上官蓉儿的低眉敛目，也习惯了她用微阖的眼帘遮住所有的细微的情绪，头一次自下而上以卑微的姿态撞进上官蓉儿的双眼里，才发现它并不是自己设想的那样毫无内容。
就是这一丁点的内容令她竟然一瞬间不知所措。
上官蓉儿收回视线，动了动自己的指尖，却被李归月一把探手握住。
上官蓉儿眉睫一抖，看向她，却见她专注地瞧着自己手里的花朵，她瞧着安安分分地跪在自己身前的李归月，一头青丝柔顺地倾泻而下，发髻简单却精致的步摇和耳坠一起轻轻颤动，打在她弧度优雅的下颌上，卷翘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一起一落，竟令她觉得出乎意料的乖巧。
李归月偏头注视着上官蓉儿掌心里的花，只觉心里的喜悦跟着层层叠叠的花瓣一起一点一点地绽开，这样的感觉许久不曾经历，竟令她有了久违而至的患得患失。
她抿抿干燥的嘴唇，将欢愉掩藏在嘴角，轻声问上官蓉儿：“这是什么品种？好似叫……”
“赵粉。”上官蓉儿接口道。
“是有些姿色的。”李归月点头，原本想说自个儿很是喜欢，话到嘴边却又跑了回去。
上官蓉儿任由她将手里的花接过去，仍旧低头瞧着花，右手却将上官蓉儿空落落的掌心合拢，轻柔却有力地握住。
她一面打量着手里的花朵，一面同上官蓉儿说：“本宫心知你是怕本宫当真恼了，才来讨本宫的好。可……”
她想了想，并未说下去。
自上次她将上官蓉儿从范媚娘身边带走后，她便不再同她说一句话，上官蓉儿在马下嘲讽的眼神狠狠刺痛了她完整生长的自尊心，也令她瞧清了身为公主，尊贵的金枝玉叶，在华丽的空壳下不容反抗的无能为力。
上官蓉儿瞧着她的头顶，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注视颐指气使的公主殿下，感受到她的手柔软地包裹着她的指尖，暖暖地熨帖在掌心。
她原本想说什么，蠕动了嘴唇却又咽了回去，她侧过脸瞧见摆在一边尚温热的饭菜，便开口道：“殿下好歹吃些罢。”
李归月抬头瞧她一眼，见她不自在地别开眼珠，便也随着她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一旁的佳肴，嘴唇不自觉地扬起：“是有些饿了。”
上官蓉儿跪下道：“奴婢伺候公主殿下用膳。”
李归月点头，眼瞧着她的动作，手却依旧拉着上官蓉儿的左手，将掌心往里探了探，轻柔地勾住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上官蓉儿一愣，只好任由她拉着，好歹腾出右手来布菜。她将碗筷递过去，却见李归月眉头一挑，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自个儿的双手，一手握着牡丹，一手拉着上官蓉儿，再无空闲。
她于是无辜地鼓了鼓腮帮看向上官蓉儿。
上官蓉儿见她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想想她如今尚在受罚，不好计较许多，便叹了口气舀了一小勺米饭递到她嘴边。
李归月竟抿住不自觉便笑意深然的嘴，低头有些不自在，见瓷勺停得久了，隐隐有回收的姿态，她才矜持地启唇，侧着头咬了一小口。
和上官蓉儿从未有过的平和气氛令她平白生出了许多尴尬，她清清嗓子，将米饭咽下去，找了话题问她：“皇叔如何了？”
“王爷已醒了，说是并无大碍。”上官蓉儿专心为她布菜。
李归月点头，有些后怕：“可曾问过本宫？”
上官蓉儿见她的模样，暗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如何要去招惹王爷？”
还不是为了你。李归月心里暗自嘟囔，却不再开口，只对上官蓉儿夹起的青菜皱了皱眉头，上官蓉儿却仿若未觉，只将青菜同米饭一道送入她嘴边。
李归月皱着眉头开口：“本宫……”
不爱吃蔬菜。
抬头却见上官蓉儿恭谨内敛的眼神，眉目温温地注视着她，她不再说什么，认命地咬住了青菜，像从前千百次认命地接受了从来不想接受的心动一样。
她嚼着嘴里汁液绵绵的菜叶，突然觉得这一回的认命比以往的都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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