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花圃有一面高墙邻近雁鸣湖,墙与湖水之间有一道狭窄的平地。
此刻,平地上正横躺着一名少女,她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仿佛已经停止了呼吸。
程荀正跪在地上,检查她手腕的脉搏,心下不由一沉。
糟糕,没脉了!
又伸出手指按在她的颈侧,这里似乎有微弱的跳动传来。
可是太弱了。
这样下去不行!
程荀盯着少女的脸看了片刻,下定决心,单手捏住少女的鼻子,另一手托起她的下颌,俯下身去。
起起俯伏,接连五次,少女咳嗽起来。
“咳咳!”
不断地有水从她的口鼻中呛出,原本已经不动了的胸腔和身体又恢复了生机。
可以了。很快就能苏醒了。
程荀松口气,为避免节外生枝,他毫不停留,立刻站起身,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刚转身就怔住了。
步微正抱着一件厚衣裳贴墙站着,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找她的丫鬟吗?”程荀压低了声音,神色不悦。
步微缩了缩脖子,连忙把手中的大氅递上来,小声回答,“小的已经找了,那个叫海棠的很快就来。
“少爷,春天的水太冷,您不怕,这位可会冻着的……”说着,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少女。
程荀回头看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是,春日水冷,自己受得了,不见得她就能受得住,万一着凉受寒也是很麻烦的事情。
程荀点点头,给了步微一个嘉奖的眼神,接过大氅,回身盖在少女身上,转身大步离开。
步微没立刻跟上,悄悄打量了少女一眼。
此刻的少女可以说是很狼狈的,发丝湿湿的,沾在额头和脸颊上,但就算是这样也难掩清丽。
大氅将她从头到脚严密密地罩着,随着她的身体起伏,只有一片裙角露在外面。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那张白脸让那黑色一衬,更加鲜明。
“你在做什么?!”
程荀的低声催促响起。
吓得步微连忙缩回眼,心里咚咚作响,目不斜视地跟了出去。
海棠提着个包裹匆匆走进花圃,为避开了别人的眼目,她会从花圃的围墙那边翻过去找阮明怡。
程荀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花圃大门处,才算是真的放了心。
现在该是看看都是哪些人让他不痛快了。
步微引着他走到一辆马车前。
“少爷,人都在里边了。”
程荀打开车门,登上马车。
车厢中没有座位,只有鹿三和一名女管事被五花大绑嘟着嘴扔在里边。
步微端来一只凳子,程荀坐下,踢了踢鹿三。
“就从他开始吧。”
鹿三身上还是那件女装打扮,脸上的胭脂早就被水泡花了,步微拎着他的衣襟,啪啪两个嘴巴,鹿三便悠悠醒转过来。
一看到步微,他立刻瞪大双眼,“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
步微把他扔在地上,拉出他的右手,按着他手掌,竖直扳起食指来。
“是谁把你带进去的?”
鹿三不肯说,“小的不能说,那位身份不凡,小的要是说了就活不了了!”
步微微微一笑,手上用力,鹿三啊地一声惨叫起来。可他还没发出声,步微一脚踢在他腰间,疼得他身体一缩,又发不出一丝声响。
步微道,“好好想一想,是说还是不说,想好了再回答。”回头看一眼旁边面如土色的女管事,“你们俩谁说都行,哪个说的好,哪个就能活命。”
女管事睁大眼睛呜呜地叫着,步微拿下她嘴里的布团。鹿三也呜呜涕泪纵横着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要抱步微的大腿,大声叫道,“是周大小姐带我进来的!也是她给我的衣裳,都是她让我这么做的!”
**
程荀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码头上。步微偷觑着他的神色,心中既疑惑又难过。
他这也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可是亲耳听到那个叫鹿三的和那个女管事都供出表姑娘的时候,步微还是给狠狠吓了一跳。
怎么能不吓一跳呢?他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姑太太是老侯爷唯一的女儿,正直端方的性子更甚男儿。自来巾帼不让须眉。
姑老爷也一直深受侯爷器重,多年来爱民如子,清正廉洁,不论是在京城为官还是外放各地,都为大夏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立有功勋。
他们的女儿,表姑娘,再怎么说也不应该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做出这种害人名声,毁人清白的阴损算计吧?
他记得,以前表姑娘可不是这样的。
他也为少爷难过。
他都这么惊讶了,少爷心里肯定更不好受。
从前姑老爷姑太太在外,表姑娘还小就留在老侯爷身边,少爷和她虽然名为表兄妹,这么多年处下来却跟亲生的兄妹差不多。
他肯定也没想到表姑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那得多失望呀!
步微心中忐忑,惴惴不安,一面觉得表姑娘这样的行为就应该受到责罚,一边又担心少爷真的收拾了表姑娘,会坏了和姑太太一家的骨肉亲情。
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总没个着落。正左右矛盾着,湖心的画舫动了,渐渐向岸边行来。
“去外面拦着,不论是谁来都给我按住。”程荀说道,声音低沉。
步微连忙答应着,快步离开。
画舫停在岸边,船娘搭上踏板,便有一个个身着漂亮春衫的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岸来。
快靠岸的时候,她们在船上就看见码头上立了这么个俊美少年,原本还在嬉戏谈笑,也都渐渐地收敛,一个个都拿起扇子或者手帕,羞涩地遮着半边脸,只从边缘拿眼偷偷打量。
可惜这少年却是个不近人情的,瞧都不瞧她们一眼不说,还周身自带寒气,光是打他身边走就忍不住要打冷战。
是以,路过他的女孩子本来都含羞带怯的,谁知瞥他一眼,全都加快了脚步,纷纷离开。
就连方樱也觉得气氛不对,福礼问好后,便向周绫告别。
很快,码头上的人就全都走光,只剩下周绫。
周绫也想走,程荀伸出手拦住了她。道,“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有话问你。”
程荀背着手走到码头边上,面朝着湖水。
“你知道么,在你钓鱼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件事。阮家花圃的一名管事,男扮女装挟持了阮明怡,将她推下湖又大喊救命跳湖施救。若是他的计谋成功了,阮明怡便会不得不嫁他为妻。
“幸运的是他功亏一篑,没有成功,还落在了我手里。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周绫心里一抖,“你在说什么呀!乌七八糟的,没的污我的耳朵。我要回去了。”
她迈开腿,想要离开,谁知却根本移动不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上面。
程荀手一转,周绫就被迫转身,和他一样站在码头边上,面朝着雁鸣湖。
他轻声说道,“我知道是你做的。但我想知道,这件事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告诉你的?如果是后者,我会既往不咎。”
周绫面上一僵,咬了咬牙,梗着脖子,冷哼了一声。
“谁稀罕你既往不咎!明人不说暗话,就是我自己想的,你能拿我怎么办?!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你还能打我?”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再开口却是一副柔和的语气,道,“表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带那鹿三进来吗?
“那个鹿三是阮家花圃的管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许多年,什么错都没有。就因为对忙着干活,阮明怡态度不恭敬,阮明怡气不过,就逼迫着她舅舅把人给辞掉了。鹿三一家老小就指着他一个,我带他进来也是为了向她求情。
“可我没想到,就为了这么狠毒霸道的女子,你竟然怒气冲冲地来找我理论,还要责罚我?表哥,她真的值得你这么做吗!我可是你妹妹呀!”
想到自己,想到朋友,周绫越说越委屈,眼圈禁不住红了。
程荀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周绫就感到肩上一股大力推来,她身不由己向前一扑,“扑通”一声栽进水里。
“姑娘!”
远处织锦大叫一声。但有步微挡着,她进不来,退不下去,想要求救也不能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姑娘在水里沉沉浮浮。
周绫倒是会水的。但湖水冰冰冷,寒气侵入骨髓。冻得她牙齿直打颤。她想上去,程荀就把她按回水里。她恶狠狠地瞪着岸上的程荀,恨不得咬他一口。
程荀的脸倒似比湖水还要冷上三分,垂眼看着周绫,一字一句道,“周绫你记得,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才不能眼看着你心思肮脏脑袋混沌。这湖水干净得很,正好借你洗一洗。”
周绫愤怒尖叫起来,程荀等她略微停了,道,“你不是我的手下,我不能用军棍打你,不过你要是再不守规矩,我就告诉你母亲。
“正好大姐在宫里缺人陪伴,之前祖父怜惜你年纪小心思单纯,怕你在宫里活不下去,但现在看来你应该是能够胜任的。”
程荀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留下周绫一个人在水里。
织锦快步上来,拉她出水想要搓暖,周绫浑身抖如筛糠,上下牙齿咯咯直响。眼睛发直,喃喃自语,“不不,我不进宫我不进宫!”说着晕了过去。
**
岚山山路上,两架步辇停在上山的台阶下,程荀和阮明怡分别着赤青二色,高举着供盘,走下步辇,踏上了宽宽的石板阶梯。
身后是知岚州的周大人和州府县城的各级官员等人分列两排跟随着,静默无声。
柳氏走在后面,仰着头眯着眼看着斜上方的阮明怡衣着高雅,举止端庄,和那名贵胄少年缓缓并肩而行。
柳氏看的眼都酸了,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没精打采的女儿,小声道,“别沮丧,这算什么。送个供品,小事情。这也是在给你提醒,不论是做什么都得全力以赴,不能偷懒。你看看她……就是抓了几只蝴蝶……”
方樱没吭声,半晌道,“娘,周姑娘没来。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方樱默了默,道,“周姑娘掉湖里了。好像是周姑娘跟小花痴闹了别扭,周姑娘她表哥就把周姑娘扔进去了。”
“什么?!”
柳氏脸色一变,差点惊呼出声,连忙向左右看看,低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方樱现在想起来,也是脸色不太好。点点头,“我亲眼看见的。娘,程公子好可怕!”
柳氏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沉沉地从阮明怡看到程荀,神色变幻不定。
这种沉重的心情直到下山的时候,遇上了早年远嫁京城,如今带着儿女回来给老父拜寿的廖家太太林氏才稍微地得到了纾解。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