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旧事

    从南边回来已经是小年,从南边往北边走,天气越发寒冷,连往来的运河都结起了一层冰,第一次瞧见破冰船的时候几个皇子都十分惊讶。

    好在皇贵妃提前有安排,纵然在船上,几个孩子仍旧如宫里一样换了新衣,都是一水朱色缎辑线绣狐皮袍子。

    皇上原本是想春暖花开巡视河工之后再慢慢回来的,谁料到接了宫里的急件,才知道十一月的时候太皇太后重病一场,皇上登时大惊,催着龙船赶紧往前走。

    他生母早逝,才登基的那几年都依仗着太皇太后从中坐镇,他才一步步握稳了权柄,这几年老太太身子骨也还不错,接到宫里来信他脑海中几乎一片冰冷,本能的安排了回都中的行程,直到上了龙船,皇贵妃端来热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轻轻发抖,好在行到洛阳便接到了太皇太后转危为安的消息,这才长舒一口气。

    甫一回来便准备着过年的事情,皇上先带着众皇子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令其他皇子都先去见自己的母亲,独将小太子留下了。

    慈宁宫里对众皇子的态度是很鲜明的,满宫上下都知道小太子才是老祖宗的心头肉,老太太许久未见小太子甚是想念,等其他皇子一走,伸手就将他揽在怀里,好生亲近了一会子,又拉着他问下江南的经历。

    “我们从都中出发先到洛阳,又从通济渠过了才到扬州。”小太子挨着她坐下笑着说起一路的经历,从沿途风景说道瘦西湖二十四桥明月夜,从他们沿河垂钓说道扬州有名的吃食如三丁包子、千层油糕,“可惜您没跟我们一道去。”

    “老祖宗岁数大了,难得动弹,可我们礽哥儿正年轻呢,替老祖宗多看看才是。”老太太瞧着外头阴云密布的样子,不由笑了,“这样冷的天,琉璃,小厨房里可备下锅子呢?今日留礽哥儿陪我这个老太太用晚膳。”

    “还是老祖宗小厨房里的锅子味道好。”小太子幼年时候皇上忙于朝政照顾不过来,就尝尝将他留在慈宁宫里,等到后来渐渐大了挪到了毓庆宫,又忙着课业,平日里过来请安也就一会子功夫,认真算起来竟是数年都未在此处用膳了,此时尝着熟悉的味道,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意。

    “你若喜欢,赶明儿再来。”太皇太后一听就笑了,又令玛瑙替他煮一碗酥酪,加了各色果干,正是他幼时吃惯的,“老祖宗这里总不会缺你一口吃食的。”

    “老祖宗,怎么没见般若嬷嬷?”小太子用勺子舀着酥酪吃了,他幼年时候太皇太后怕他吃坏了牙,并不在里头加许多糖,只是依着果干本身的甜味,好在果干都是精挑细选的,吃起来满口香,等搬到了毓庆宫,虽然有皇上单设的小厨房,可这味道,到底是难得再尝到了,“我们从南面回来除了给您带的礼物,我也给般若嬷嬷带了几卷书,她素来爱听南面的戏,这会子南边新出了《长生殿》,词极绮丽,宫谱亦谐,带来给般若嬷嬷评鉴。”

    般若是老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瞧着自家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满宫里头,也就她最懂太皇太后的心思了,只她如今也跟老太太差不多的岁数,在慈宁宫里荣养着,有两个宫女侍候着,夜里不用守夜,只白日里陪老太太说说话。

    “她素来爱看戏,听到了必然是高兴的,老祖宗替我们礽哥儿转交她。”用了晚膳,祖孙两又亲近了一会子,太皇太后这才命身边的大宫女琉璃、玛瑙提着水晶玻璃风灯送他回毓庆宫。

    等小太子一走,太皇太后这才命宫女去请般若。

    “殿下回毓庆宫了?您既然挂念着他,何不留他在慈宁宫住呢。”般若穿的素净,虽然已经是古稀之年的人了,却仍旧手脚麻利,瞧着十分精神,她见太皇太后由宫人侍候着换衣裳,便亲自上前替她拆了发髻。

    “礽哥儿马上就是十一岁的人了,留他在后宫到底不便宜。”太皇太后换了燕居的衣裳,回了榻上,小宫女们替她换了汤婆子,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下去,留着二人单独说话,“你且坐吧,多少年了,竟还是这样谨慎的性子。”

    “您是我侍候了一辈子的姑娘,哪里能乱了尊卑?”般若笑了,见太皇太后执意,这才在她跟前的脚凳上坐了下来。

    “这宫里再进新人,可我瞧着皇上对皇贵妃是越发上心了。”太皇太后伸手抱着手炉,见她坐下来了,这才缓缓开口,她数月前病了一场,这几日显得没什么精神头,也就是小太子回来才显得高兴了几分。

    “皇贵妃为人也和善公允,又颇有才思,皇上喜欢她也是理所应当的。”般若温柔的笑了。

    “当年先帝薨逝,为防母强子弱,先帝暗中留了一手,命哀家盯着佟妃,若是佟家有不轨之处,便联合贺家将其罢黜,没想到她倒是聪明,不等哀家出手就选择自戕。”太皇太后微微合上了眼眸,说起这段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往事。

    “您也是为朝局计,并非出自本心。”般若叹息了一声。

    “当年佟家不追究,也没有要送佟颖进宫的意思,哀家便想着这事儿就这么去了吧。可没想到皇上母子情深,去了佟府几次之后,竟然主动开口要佟颖入宫来。”太皇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感伤,“他答应哀家不会立她为后,我大周,原就没有让后族权势煊赫的道理——这些年哀家身子骨一年不若一年,若是哀家去了,皇上这些年一直觉得亏欠佟颖,主动把四皇子抱给她养,当年她入宫的时候,哀家原本也没打算出手,那药原本是给刘氏的,哪晓得竟然阴差阳错送到了她哪里。”

    “皇贵妃如今养着四殿下和六殿下,两位殿下与她都颇为和睦,母子亲密,与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了。”般若安慰她。

    “今日陪着礽哥儿用膳,才发现往年吃得动的如今也吃不动。般若,哀家近来常常梦到少年时候的光景,那时候夫君还在,哀家也不用扛着这样多的担子。”太皇太后说着说着便咳嗽起来。

    “娘娘,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如今精明能干,也是一代明君了,您又何必如此耗费心力,好生养着才是。”般若听到她语出不详,心下一颤,不由安慰道,一面替她斟一杯热茶。

    “咳咳,般若,昨日你送庄太医走,他怎么说?”太皇太后接了茶饮了,良久才觉得舒缓一些。

    “娘娘。”般若沉默了,她想起太医的话,娘娘是到了岁数,又一向劳心劳力,若是放手丢开好生将养还有几年,若是再这般耗费心力下去,过了今年也不知明年如何。

    “哀家活到今日,吃过苦也享过福,一闭眼睛登时走了也没什么。”太皇太后见她这样不由笑了,微微抬头瞧见旁边玻璃窗户倒映着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微微一笑,玻璃照着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锋锐如刀,让人想起当年与□□并肩征战天下的女子,“可礽哥儿,他还不满十一岁。你也是熟读史书之人,历史上的太子,若是上头失了娘亲、下头兄弟多的哪一个坐的稳稳当当的?旁人都说唐宗宋祖,可唐太宗如此疼爱李承乾,到头来长孙皇后亡故之后却还是父子失和,哀家如何能不忧心?”

    “姑娘。”般若换回了当年的称呼,眉目间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难过。

    “旁人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哀家难道不明白么?可是,般若,礽哥儿是我瞧着养大的,那么点儿子大小的孩子成长成如今这样令朝臣交口称赞的样子,哀家不得不为他多考虑几步。”

    “娘娘,那当年为何又要同意立二殿下为太子呢?”般若一怔。

    “当年刘家清扫之后又遇三藩捣乱,他们都是皇帝的亲叔叔,竟然想学前朝燕王靖难,也不想想,我的孙儿可不是前朝时候建文帝那样的迂腐正直的性子。”太皇太后说道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可到底皇上那时候才亲政不久,朝中刘家嚣张,在贺皇后难产亡故后上书要立大刘氏为皇后;礽哥儿是元后嫡子,贺家还在平乱前线上,他是皇后挣命换来的孩子,自然只能以此来安稳朝局。”

    “姑娘,我仿佛记得义忠亲王家里仿佛还留了一条血脉的,只是是养的外室,一生下来,就托人收养了。”般若皱了皱眉头,“算算年纪,只怕也要出嫁了。”

    “到底是天家的血脉,她又是女子,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倒是小贺氏,若是往后她有了子女,哀家担心贺家生出旁的想法来,到底这么多年了——当年的药可还有剩下的?”

    “这是前朝的方子,都教太、祖毁掉了,可再没有多的了。”般若摇了摇头,“剩是剩下了些许,可到底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药效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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