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贾敏上门拜访之后又过了数日，皇上料理完前头的事情，这才有空来陪皇贵妃。
这几日天公作美，江南冬日里原本有些潮湿，教阳光一晒仿佛也将这股缠绵的郁气给晒得散开了。
到了如今园子里的腊梅次第绽放，暗香浮鼻，健香透骨，皇贵妃领着宫人们趁着天光放晴，将还未绽放的腊梅采摘了少许，隔水蒸过，制成腊梅花干，喝茶的时候加上几朵，沁香扑鼻，带着幽幽的冷意。
“朕跟林海说了，今日在院子里设个梅花宴，就邀了他一家人，朕还记得你没出阁的时候，也常常起社做宴的，如今到了江南可得一展身手。”皇上今日换了宝蓝色福寿纹的道袍，带着网巾，收敛了周身气势，活脱脱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皇贵妃闻言一笑，她今日穿着一身朱砂红缎面暗纹的织金缎氅衣，下着宝蓝色绣福寿纹的马面裙，裙角的纹路与皇上衣袍上的暗暗呼应，这衣裳是到了南边才做的，一早起来瞧见了，皇贵妃只觉得仿若喝了一碗蜜水，从头甜到了心里。
“那是没出阁的女儿才做的消遣呢。”皇贵妃笑着打趣一声，粉面桃腮，说不出的娇俏妍丽。
“朕曾在佟府远远见过你的。”宫人侍候着她梳妆，皇上瞧见妆奁里一只梅花簪子，通体为银，以白玉为蕊、黄玉作花瓣，瞧见跟这园子里的腊梅开得颇为相似，心念一动，顺手取了攒在皇贵妃发间，“那时候娘亲亡故十年了，朕听身边宫人偶尔提起娘亲在闺阁中的样子，就想起到佟府看看，你们府上老太太做寿，朕便换了衣裳悄悄去，你那时候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在后头招待几个小姑娘，朕当时就觉得这丫头瞧着倒是十分能干。”
“皇上这么早就见过妾身呢？”皇贵妃登时笑了。
“是呀，哪想到数年之后你竟然进宫给嫁给朕了。”皇上从身后拥住她，眉目间都是缱绻的情意。
到了梅林里，宫人已经布置好了场地。
初冬的暖阳里，满树金黄色的腊梅花相映成趣，宫人备下了新宰杀的羊、附近庄子上进上来的鹿肉和麂子肉，还有新送上来的鲥鱼，在搭了帷幔得亭子里里围炉赏花。
林海携着贾敏过来，还带着女儿一道，二人都着寻常见客的衣裳，远远瞧着，正是一双璧人。
“臣携拙荆与小女拜见皇上、娘娘、太子殿下并诸位殿下。”到了园子里，宫人引着二人往前走，皇上带着皇贵妃与诸位皇子已经在园子里等着了。
“如海还带了好酒？”皇上见跟在他身后的管家捧着一瓮酒登时就笑了。
“皇上说请臣吃烤鹿肉，既然有此佳肴，焉能无美酒佐味？”林海笑道，顺手从管家手上接过泥封着的黄酒，“这是臣数年前得的一瓮黄酒，埋在梅树下已经有数年光景，如今正好翻出来尝一尝呢。”
“竟不知如海亦是这杯中客。”皇上抚掌大笑。
“黄酒量浅，便是妇人亦是饮得，不过浅斟慢酌罢了。”林海笑了，几分依着尊卑入座。
皇上坐在最中间，他的左手边是皇贵妃，再往下四个皇子并排坐着，皇上的右手边则是林海夫妻的位置。
殷佐坐下正好对着贾敏，一眼就瞧见坐在母亲怀中的女娃娃，他原本觉得这丫头生的好看多像其母，如今见了林海，见他有山泽清癯的容貌和虚怀若谷的风度，不由心生仰慕。
来到这里四年多了，他身边接触到的男子除了皇上、几个哥哥就是授课的先生，先生们虽然也气度卓然，可样貌比之这位数年前的探花郎还是很有差别的，更何况他觉得“如海”这名字听着委实耳熟。
直到数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细细一回想，皇贵妃教他唤敏姑姑“林太太”，是因为敏姑姑成婚之后就冠了夫姓，可不就是没反应过来。
除了进上的鹿肉，还有新打得麂子肉，提前用酱料、黄酒腌制过了，就等着主人和客人们亲手将肉块放在铁网上用炭烤制。
大皇子和小太子都是半大的小子了，这几日在“寄心园”里，二人的行伍功夫便是围着园子跑步，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加上跑动的多了，宫人烤一块儿吃一块儿，伴着炖好的羊肉汤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殷臻倒是斯文，他前世尝过的美味不计其数，如今还记得自己与殷佐年纪小，吃多了肉食恐不易克化，只盯着殷佐不许吃太多。
“爹爹，妹妹不能食辣呢。”皇上自小就独立，烤肉于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亲自烤了一块儿麂子肉切开，往几个孩子碗里分食，殷佐登时说道。
“她这样小，还吃不得肉呢。”殷礽纠正弟弟，“就像你跟她这样大的时候也不能吃肉的。”
“可我记得你这样大的时候都在喝肉粥呢。”殷褆三口两口将口中的烤肉咽下，放下筷子冲着小太子笑了。
“我是男儿，这丫头是女孩儿，女孩儿本就身子骨弱不及男孩儿，自然不能跟哥儿相比。”殷礽一本正经的说道。
“可是，三姐姐比大哥小一个月，个子比大哥高。”殷佐想了想说，“五姐姐比太子哥哥小几日，个子也比太子哥哥高；就连六姐姐比四哥小上数月，个子也比四哥高呢——所以，女孩儿未必身子骨就不及男孩儿。”
“佐哥儿，你是跟我亲还是跟你大哥哥亲啊？”殷礽转头问他，对这个弟弟不时倒戈表示十分不满。
“我跟四哥最亲。”殷佐登时朝着殷臻靠过去，一面还讨好的朝着他哥笑了笑。
“你不是应该跟我最亲么？”殷礽说着将一块鹿肉夹到他碗里，笑着逗殷佐。
“我跟我哥最亲。”殷佐转了转眼珠子，他速来不会说谎，有一是一。
“为什么呀？因为你们同父同母么？”殷褆恶劣的朝着小太子笑了笑。
“不是。”殷佐瞧着殷礽摇了摇头，“是因为四哥会给我讲故事、教我做功课、还会陪我玩儿、照顾我——他对我最好，我当然跟他最好。”
“太子哥哥若是想跟佐哥儿最亲，倒不若多陪陪他。”殷臻听了小尾巴的话，仿佛三伏天饮了冰水说不出的舒爽，老父亲这个时候自然不舍得胞弟装进两个兄长的言语官司，登时出言相护。
殷佐人小，吃的也不多，三两块麂子肉下去也就吃了个七八分饱，他渐渐就将注意力转开了，见着宫人端上一碗熬得软糯的肉糜粥准备给林海家的姐儿喂饭，登时放下筷子冲着皇上道，“爹爹，先生教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妹妹年幼，我能喂她吃东西么？”
“这？”皇上原本跟林海谈及扬州风景准备明日丢下这些小崽子带着皇贵妃微服出游，听得殷佐的询问一时语塞。
这年头谁家的孩子不是金尊玉贵的，更何况林家数代单传，自己这个肱股之臣到了三十出头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不是如珠如玉的养这么，殷佐向来懂事也会体贴人，小小年纪筷子勺子就很用使唤，可他自己用得好，不代表就能给小姑娘喂饭，对方又是这样一个奶娃娃，若是伤着了，他怎么跟臣工交代。
“六殿下有心了。”贾敏温柔的笑了，她听懂了小男孩儿话语里的关切，他是真心实意的帮忙，“玉姐儿年幼，需要旁人帮助才能进食，六殿下，你可愿意教玉儿用勺子。”
她跟林海带着女儿赴宴，自然不是全无准备，担心小孩儿哭闹，过来之前已经先给孩子喂过吃食了，这时候吃不吃倒也无妨。
“好，我教妹妹用勺子。”殷佐一听就答应了，他从席间下来，从宫人手上接过勺子在黛玉旁边坐下来，“妹妹叫玉姐儿，可还认得我？妹妹可唤我佐哥儿。”
“佐哥儿。”玉姐儿如今八个多月正是学说话的时候，她天资聪颖，前几日才见过自然没有忘记，听见殷佐指着自己叫“佐哥儿”，登时跟着学了一声。
“这女娃倒挺聪明的。”殷褆有几分惊讶，见殷佐捏着小姑娘的手稳稳当当舀了小半勺子肉糜粥，不由惊讶的说，他已经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再过三年选秀就要替他想看了，这时候倒是朦朦胧胧的觉得若是生一个像这样灵慧的女娃似乎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佐哥儿，你放手让她自己试试呢？”殷礽也不吃了，好奇的看着最小的弟弟跟一个奶娃娃互动，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还挺有默契。
“妹妹才学呢，得让她再适应适应才好。”殷佐摇了摇头，听懂了他在叫自己，玉姐儿不由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小哥哥，而后自然而然的靠着对方，她这一动，殷佐登时察觉了，还带着奶香味的女娃娃香喷喷的，软的像天边的一片云，他不由放低了声音，“大哥，你看，妹妹都累了，靠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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