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未走出多远,陈情忽然举剑一拦,两人当即停下脚步。
细雪纷纷落在伞面,花无谢屏住呼吸,正要去听——
却被眼前陈情听动静时,微微一动的耳朵分了一点心神。
她的皮肤清透而薄,随内息调动,能清晰看见耳廓上蛛网般的血管纹路,牵着整个耳尖一动。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在意她的一切变化,好像这种对她如此细微的观察,根本应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箭矢破空声起,他来不及细想,已感觉到陈情的手臂穿过来环住了他的腰,抱住他错步一个旋身。
飞来的一支铁箭擦着她披风扬起的弧度掠过,搅乱了交织的风雪。
陈情将伞往他手里一递,迎着第二箭疾步冲出,拇指一挑,反手一握,雪亮剑锋将箭矢当空斩成两截,落在地上。
她的身影转瞬没入齐人高的荒草,黑红色的血在一片苍青色中高高扬起,紧随其后是铁甲坠地的沉闷声响。
黑暗中传来“叮叮当当”的一阵敲打,似乎是陈情正在用剑拨拉对方的盔甲:“二少爷,这玩意儿你要吗?”
又自问自答:“算了,回头给你到敌营里抢套最好的。”
语气像给小孩儿抢玩具似的。
前脚说自己要走,后脚又哄他。
花无谢顿时更气了。
陈情则毫无所觉地飞身上马,飒然从杂草中穿出,扔了把铁弓给他。
这是把突厥人的长弓,重达四十余斤。
她未出声提醒,花无谢一手举着伞,毫无防备地一手去接,不得不连撤两步卸力。
刚站稳,迎面又抛来一箭囊,花无谢没来得及腾出手,被十几支铁箭砸得一阵胸闷,勉强接在怀中。
偏偏陈情还在马上左看右看观察四野,丝毫没留意到他的窘态,只等马蹄“嘚咯”两声停下,朝他随意一伸手,示意他上马来。
及至这只手在空中晾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眼来,看见了已气得七窍生烟,瞪着她的花无谢。
陈情:“……”
怀北古道上,一人一骑飞驰,另有个剑客挎着包袱在马侧提剑狂追。
马是那逃兵战场上偷回来的良马,跑起来十分悍然。
平地无处借力,陈情轻功施展不开,全靠腿功,追得十分憋屈。
又实在不敢离得远了,生怕再遇到什么亡命之徒。
花无谢在马背上瞥她一眼,不小心对视,又立刻正色移开视线。
陈情哭笑不得:“高兴了?消气了?”
花无谢只道了一声:“驾!”
并不理她。
【三十一】
我们在朔北关外三十里地开始缓行,短暂商议如何进城。
花无谢原本打算在城门处亮出身份,等花满天来接应。
然而正值开战,不能再叫他分心。
城墙上值守并不太严,甚至稀疏。
结合那张突厥长弓,花无谢猜测贼寇很可能已联合了附近的番邦部落,才斗胆放手一搏。
我一介江湖游侠,与他实在很有代沟,只问道:“直截了当,对方有多少人?”
“以我大哥三万兵力,仍需减防……”花无谢皱着眉。
言下之意,对方恐怕比三万还多?!
想我最终一场大战,全武林有头有脸的倾巢而出群殴我一个,那也不满千人。
三万?
十个我也不够!
“然敌方是趁夜偷袭,甚有逃兵。而大哥则当即出城追击……”
这意思,还是比三万少点了?
“据此推断……”
我咽了口唾沫。
花无谢的声音一停。
“怎、怎么?”我看向他,“究竟多少人?”
悠长古道上,花无谢勒住缰绳,慢慢停下来,低头看我。
我也跟着停下脚步。
自下了船,他就一直生气,忽然这么郑重地盯着我许久,只令我更加忐忑。
我眨了下眼。
他忽然俯身,眯着眼睛与我对视:“怎么,你怕了?”
我:“……”
与其说是怕,不如说这是超出我认知范围的一种状况。
就像我初到“陈情”的世界,刚从窗口跳出去跑了一段,就被八辆速度五十迈的警车连夜追进了大山里,又挂在悬崖上听了一夜两架直升飞机在头顶不住盘旋。
……简直不堪回首。
我只好道:“有一年腊月,我一夜杀了八百七十二人。那是我杀人最多的一次……”
之后便力竭而死。
我隐去这半句,诚恳道:“三万人,我杀不动。”
花无谢坐直了身体,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最后,他说:“你可不可以暂时离我远点。”
“不行。”我拒绝道,“这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二少爷。”
【三十二】
鉴于花无谢短暂失去了思考能力,陈情便自己作主,制定了一个极其简略的入城方案。
即,先由她引开大部分守城卫兵,再解决小部分剩余卫兵,最后打开城门让花无谢进去。
陈情阐述方案时,花无谢全程走神,以至于回过神来,朔北关已是一片混乱。
漫天箭雨中,一道黑影狼狈向他冲来。
冲到跟前,跃上马,坐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调转过马头,喊道:“快跑——!”
喊完,一夹马肚,战马仰天长嘶,载着两人往来路飞奔。
身后追出一队守军,陈情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将剑舞得密不透风,斩落箭矢。
花无谢崩溃道:“你干什么了——?”
陈情道:“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他们不追着我跑出去——?”
花无谢立刻明白过来是她冲出去后发现无人来追,折回来便已对上了守军箭阵:“我的祖奶奶——这是打仗——”
哪怕是个百夫长,也不会蠢到就这么被轻易骗出去。
“打仗……又怎么?”陈情一按他的脑袋,揉掌合剑一式流风回雪,勉强挡住一轮带火箭雨。
然而人没事,马却遭了秧。
火箭擦过马尾,登时一阵玩命狂奔。
亏得陈情心狠手快,一剑把马尾连根削了,倒是因祸得福,将追兵远远甩开。
花无谢已控不住缰,全靠陈情死命压在马上,震得晚饭都要吐出来了。
马哭了,花无谢也哭了。
他一边干呕,一边哭道:“陈情,呕——你这个四肢发达……”
陈情伏在他背上,也是气若游丝:“别骂了……我只想……问……你……”
她话说一半,两人一马凌空腾起,一块儿栽进了怀江。
她的后半句随之淹没进刺骨江水:“会不会嗬噜噜噜噜水嚯噜噜噜噜……”
失去意识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嚯,两位小客人回来得可真快——”
【三十三】
我睁开眼时,趴在花无谢的背上。
他背着我在雪中狂奔,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哦,对了,我俩的确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试着调动内息,真气行脉却受阻。
看来是有一箭封住了穴。
我伸手去拔,花无谢却骤然在积雪上一滑,带着我摔倒在地。
他爬了好几次才爬起来,衣服破了几处,手上全是擦伤。
转头看见我竟然醒着,一眨眼,眼泪洇进我干裂的唇,又疼又咸的。
我舔了舔唇,没力气出声,就只能用唇语跟他说:“死不了。”
伸手去摸那箭。
用尽全力,没□□,只错开了一分。
然而只这点也够了。
留一口气都是够的。
我松开手,闭息,理气。
花无谢恐怕以为我死了,抱着我一动不动。
我不能在此刻分神,只感觉得到他在轻声说话。
我想:不知道我一会儿诈尸会不会吓着他?
又想:欸?我分神了。
于是就这么诸事不知了。
【三十四】
老船夫终于追上来时,两个人都躺在地上。
他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撑着钓竿,站得不太稳,声音倒很稳:“断气了?”
花无谢睁着眼,看着陈情。
她背上三支箭,殷红色的血淌得身下全是。
老船夫蹲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舒了口气:“活着呐!”
花无谢反应了半天,眼神才聚焦到他身上。
“没死就活得成!”老船夫伸手扶他起来,“听见吗?活得成!”
花无谢只是呆呆地站着。
老船夫叹了口气,一挽袖子,钓竿扔在一边,干脆自己动手,捞着陈情两肋往药铺拖。
“龙哥,我要是迷路了,你能来找我么……”
光怪陆离的交错里,说话的人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
他当时在猜。
在猜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他手里的一卷纸,被他无意识地卷成了一个圆筒。
圆筒上在他手里转啊转,一个一个字地转过去,连起来是:花谢花飞花满天剧本。
他开了小差,又想起还没回答她,一张口,有点磕磕巴巴的:“能、能啊……啊,去哪找你?”
手上的伤口细密地疼起来。
紧接着,肋骨也开始疼。
四肢百骸都像要被拉扯开地疼。
花无谢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
他的手一撑,撑进了一摊尚有余温的血水。
于是他抬起眼,望向血迹延伸而去的巷尾。
“陈情……”他念道。
他开始尝试站起来。
然而几次都不能做到。
这的确不是他所能负荷的那种疼痛。
“一刀捱过去,下一刀就可以受得再深些。”
他终于向她走了两步。
可她不让他走了。
那戴着斗笠,穿得像个船夫的姑娘站在重重风雪之后,怔怔地,出神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找她了?会很疼的……回去吧。她是个好姑娘,她可以自己回家……别担心了,回去吧。”
声音结尾的刹那,花无谢整个人都停止了动作。
眼中的光华褪去又重来。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地站直了,向药铺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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