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花谢花飞花满天篇(七)

    【三十五】

    时近破晓,江城开始苏醒。

    药铺里的掌柜伙计都与那老船夫相识,才肯摸黑起早处理我这来路不明的伤势。

    问起他的名姓,掌柜娘子只答与我是本家,也姓陈。

    我没有多问,想起我除了钱,没什么可拿来报恩。

    这一点细碎交谈竟然也吵醒了花无谢,他喊着我的名字又醒了。

    【三十六】

    花无谢揉揉眼睛,一动起来,肩上的裘衣就往下滑。

    裘衣领上的一大圈白狐毛显然才刚烘干,掺着点烧饼味的灶火气。

    花无谢闻着这味道,顿时饿了。

    肚子咕噜噜一响,隔着道屏风,听见陈情的笑声。

    她笑道:“想吃什么?去给你买。”

    花无谢迷迷糊糊看过去。

    屏风上一道剪影拿起了桌上的剑,转出来朝他笑。

    花无谢一下清醒了,冲过去拉着人上看下看,愕然道:“你这、这就没事了吗?”

    “没事了。”陈情回答,“用过早饭就可接着启程。”

    花无谢显然不赞同。

    于是陈情一挑眉,道:“脱给您看看?”

    花无谢:“……”

    陈情身上是件问掌柜娘子借来的茶白色半臂袄。

    里头也是雪白中衣叠棉袍。

    花无谢观察她许久,见真是没有半点伤口崩裂出血的迹象,才同意她接着启程。

    启程前又去城中买了一顶幕离,至少与昨夜里的扮相作个分别。

    起先花无谢想的是买件面纱,换下她的面具。

    陈情却不同意。

    花无谢转眼想到她是介意上下半张脸一拼,就让他拼出相貌来。

    直到此时他才又开始好奇她的长相。

    盯了她半天,最终竟在脑海里拼出了倾城公主的一张脸。

    花无谢想:这太荒谬了。

    问起她为什么一定要戴着面具,答曰:“见过我脸的人都死了。”

    说着拇指与食指扣住面具两侧,阴恻恻问道:“想看吗?”

    花无谢:“……”

    及至陈情戴上幕离,他又忽然鬼使神差道:“想。”

    陈情的手按在剑柄上,周身陡然全是杀气,朝他一步步逼近。

    像一只蛰伏的猫,终于对着他亮出利爪。

    花无谢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下意识作了个吞咽的动作。

    他才想到苍青色的摇曳的荒草中,那一抹高高扬起的黑红色的血。

    一个穿着盔甲的,从战场里逃下来的匪贼,在她手底下甚至走不过一招。

    她当然可以杀任何人。

    陈情倏然出剑,剑锋抵着他的脖子,压着他靠到墙上。

    幕离的帽沿触到土墙,朝上掀起,白纱垂下来,挡在他们之间。

    “你想。”她偏着头,温热的呼吸隔着一层纱扑到他脸上,“但我舍不得。”

    杀气随着利剑归鞘,又遁于无形。

    花无谢一下子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扶着墙大喘气。

    喘得一张脸通红,连眼眶也红了,却盯着她道:“既然你下不了手杀我,那我就更要看了。”

    陈情:“……”

    她往后退了两步,折中道:“那么我走的那天,摘给你看。”

    两人在江边找了一圈,没找着陈老,便重金雇了艘大船。

    雪今晨便停了,船舱内煎着一炉茶,名字很是应景,叫霁雪初晴。

    花无谢于温暖的一室茶香中窝在塌上熟睡,陈情则守在他身侧小憩。

    江上有风,流连过窗外,吹得窗纸轻轻作响。

    这声响化作梦中幕离翻飞上下,陈情两指扣住面具,说:“我要走了。”

    接着指节微微一曲,把面具摘了下来。

    然而白纱隔在他们之间,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她的眉眼。

    花无谢心中万分焦急,想走过去把那碍事的幕离摘了。

    陈情背手在后,往后退了一步。

    他伸左手,她撤右肩。

    往右去,则又向左撤半步。

    花无谢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顿时脚下手上动得更快了。

    两人就这么绕着圈拆起了招。

    忽然间,花无谢踢到了一块很硬的石头,“啊”地一声,醒了,抱着脚。

    只见陈情扶稳幕离,捂着后脑勺,一脸莫名地看向他。

    花无谢:“……”

    索性又蹬了一脚,被陈情撤肩让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没见过蹬被子啊!”

    陈情沉默半晌,挪了挪屁股。

    坐定后,一伸手,道:“您请。”

    花无谢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三十七】

    “一盏茶的时间,放倒这处烽燧戍兵,再带我翻上城墙……”

    花无谢以手中树枝画了个圈:“立刻转到这里,避开守军视线,再一路往北……”

    树枝划出一条长线。

    “到此阴山夹峙,下有巨涧,我大哥不会再往外追,战线只会在这一段中间。”

    花无谢划出一段范围。

    “以昨夜的情况看来,倾城公主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只要找到大哥,不在大哥身边,就一定不在关外了。”

    “以匪军的实力,能找到与承受的联军不多,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因此绝不超过两……”花无谢一扭头,哭笑不得道,“你有没有在听?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我朝他笑笑,去看他用树枝画出来的地形图。

    “小将军。”我问,“你想不想打完这场仗?”

    花无谢愣了愣,道:“我大哥才是……”

    “嘘——”我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道,“这世间,无人是我一回之敌。”

    “天下第一高手派给你了,要怎么调遣,取谁的首级,都凭你。”我笑道,“我的小将军,我只听你的号令。”

    “……”花无谢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昨夜是谁被追得抱头鼠窜……”

    “那是不敢伤了你大哥的士兵。”我站起来,把剑换回右手,“若是百无禁忌,又有你的部署,万军之内取一首级又如何?”

    花无谢只笑着摇头。

    我用靴底蹭掉画在地上的图,道:“笑什么。你这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花无谢扔掉树枝,站起来拍拍衣角:“我就是在想,这样怪欺负他们的。”

    我:“……”

    拍完了衣角,他抬眼看我:“太欺负人了。”

    于是都憋不住笑起来。

    【三十八】

    距两军开战,已过去一整夜。

    双方互相试探、冲锋、包抄都已过去,只剩短兵相接的鏖战。

    变数只在那一队突厥兵马。

    他们本来就对这场仗的输赢并不关心,要的只是突破朔北关,抢掠关内城池。

    这队人马极擅游击,战马比中原来的军队更为优良,可迅速绕翼偷袭扬长而去,以牵制朔北军兵力。

    这场战中之战,是真正的胜负手。

    花满天在接到军报之后,就等候在拒马桩前,军分三路持盾严阵以待,只等突厥人前来,便收束阵型。

    只听那战马铮铮铁蹄背着日光踏来,苦等一夜的士兵握紧了手中长/枪与盾,双目锁定前方。

    弓箭手则在他们之后,拉弓上弦,等待花满天一声令下。

    寒风之中,花满天五指成刀,缓缓举起了手。

    所有人屏息。

    “嗡”的一声,忽然响在他们身后。

    一支铁箭竟然提前离弦而出,飞向敌军。

    花满天的手方才落下,箭雨随之倾出,追在那一支箭后。

    一抹白影踩着他的头盔,轻巧踏上箭雨,乘风追去,半空中朝着第一支铁箭轻轻一点,头下脚上抽出腰间长剑,反照炫目日光。

    刹时战马嘶鸣,纷纷跪倒在拒马桩前,箭雨没入敌军,换出一片血雨。

    白影于日光中消失身形,再出现时,已在那首领身后!

    她手中不知何时换成了两把斩/马/刀,双刀一绞,割下对方头颅,一个飞踢,朗声道:“花无谢——”

    “二弟?”花满天一怔,转头看向身后。

    花无谢神情肃穆,当即拉满长弓,一箭铮然离弦。

    紧接着,又是两箭接连飞出。

    陈情一踩那具无头尸,双刀飞出各杀一人,旋身躲过突厥人砍来的宽刀,踩过第一支箭,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眼看最后又要一脚踩在花满天头上,花无谢连忙道:“喂——那是我大哥!”

    她便一扭身落地,扶着幕离,拎住身后飞来的突厥首领头颅,转手扔给花满天,笑道:“你好啊,花将军。”

    花满天接住那头颅,才回过神来,不及多想,举起头颅吼道:“杀——”

    敌方箭矢追来,盾兵上前抵挡,弓兵再射一轮,撤后换步兵在箭雨与盾兵掩护下冲锋。

    陈情侧身施施然让过向前冲的朔北军与花家联军,走到花无谢马前,笑道:“小将军,好玩儿吗?”

    花无谢伸手,将她拽上马来,把缰绳交到她手里,哭笑不得道:“才杀十几个人,怎么好像已经赢了似的?”

    陈情俯身一捞,从地上捞了把陌刀,在手中转了一个圈,握紧,道:“那么,你还想要谁的脑袋?”

    花无谢弯弓搭箭,手一松。

    铁箭穿过前人喉咙,又钉中一人后心。

    他道:“谁的都不要了,保护好我,保护好你自己!”

    陈情挥刀斩去箭矢,策马冲向敌阵。

    花无谢再出七箭,一摸箭囊,空空如也。

    陈情将自己的佩剑扔给他,道:“刀长剑短,小将军,我背后交给你了!”

    说着长刀一斩,登时将敌人一刀从额头斩到胯。

    可怜那突厥人身长八尺,五官一阵抽搐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下身,死不瞑目。

    花无谢接过剑来,脸都绿了:“陈情!你出刀能不能讲究点!”

    “啊。”陈情充满歉意道,“用剑用惯了,使力过了些。”

    花无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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