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时近破晓,江城开始苏醒。
药铺里的掌柜伙计都与那老船夫相识,才肯摸黑起早处理我这来路不明的伤势。
问起他的名姓,掌柜娘子只答与我是本家,也姓陈。
我没有多问,想起我除了钱,没什么可拿来报恩。
这一点细碎交谈竟然也吵醒了花无谢,他喊着我的名字又醒了。
【三十六】
花无谢揉揉眼睛,一动起来,肩上的裘衣就往下滑。
裘衣领上的一大圈白狐毛显然才刚烘干,掺着点烧饼味的灶火气。
花无谢闻着这味道,顿时饿了。
肚子咕噜噜一响,隔着道屏风,听见陈情的笑声。
她笑道:“想吃什么?去给你买。”
花无谢迷迷糊糊看过去。
屏风上一道剪影拿起了桌上的剑,转出来朝他笑。
花无谢一下清醒了,冲过去拉着人上看下看,愕然道:“你这、这就没事了吗?”
“没事了。”陈情回答,“用过早饭就可接着启程。”
花无谢显然不赞同。
于是陈情一挑眉,道:“脱给您看看?”
花无谢:“……”
陈情身上是件问掌柜娘子借来的茶白色半臂袄。
里头也是雪白中衣叠棉袍。
花无谢观察她许久,见真是没有半点伤口崩裂出血的迹象,才同意她接着启程。
启程前又去城中买了一顶幕离,至少与昨夜里的扮相作个分别。
起先花无谢想的是买件面纱,换下她的面具。
陈情却不同意。
花无谢转眼想到她是介意上下半张脸一拼,就让他拼出相貌来。
直到此时他才又开始好奇她的长相。
盯了她半天,最终竟在脑海里拼出了倾城公主的一张脸。
花无谢想:这太荒谬了。
问起她为什么一定要戴着面具,答曰:“见过我脸的人都死了。”
说着拇指与食指扣住面具两侧,阴恻恻问道:“想看吗?”
花无谢:“……”
及至陈情戴上幕离,他又忽然鬼使神差道:“想。”
陈情的手按在剑柄上,周身陡然全是杀气,朝他一步步逼近。
像一只蛰伏的猫,终于对着他亮出利爪。
花无谢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下意识作了个吞咽的动作。
他才想到苍青色的摇曳的荒草中,那一抹高高扬起的黑红色的血。
一个穿着盔甲的,从战场里逃下来的匪贼,在她手底下甚至走不过一招。
她当然可以杀任何人。
陈情倏然出剑,剑锋抵着他的脖子,压着他靠到墙上。
幕离的帽沿触到土墙,朝上掀起,白纱垂下来,挡在他们之间。
“你想。”她偏着头,温热的呼吸隔着一层纱扑到他脸上,“但我舍不得。”
杀气随着利剑归鞘,又遁于无形。
花无谢一下子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扶着墙大喘气。
喘得一张脸通红,连眼眶也红了,却盯着她道:“既然你下不了手杀我,那我就更要看了。”
陈情:“……”
她往后退了两步,折中道:“那么我走的那天,摘给你看。”
两人在江边找了一圈,没找着陈老,便重金雇了艘大船。
雪今晨便停了,船舱内煎着一炉茶,名字很是应景,叫霁雪初晴。
花无谢于温暖的一室茶香中窝在塌上熟睡,陈情则守在他身侧小憩。
江上有风,流连过窗外,吹得窗纸轻轻作响。
这声响化作梦中幕离翻飞上下,陈情两指扣住面具,说:“我要走了。”
接着指节微微一曲,把面具摘了下来。
然而白纱隔在他们之间,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她的眉眼。
花无谢心中万分焦急,想走过去把那碍事的幕离摘了。
陈情背手在后,往后退了一步。
他伸左手,她撤右肩。
往右去,则又向左撤半步。
花无谢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顿时脚下手上动得更快了。
两人就这么绕着圈拆起了招。
忽然间,花无谢踢到了一块很硬的石头,“啊”地一声,醒了,抱着脚。
只见陈情扶稳幕离,捂着后脑勺,一脸莫名地看向他。
花无谢:“……”
索性又蹬了一脚,被陈情撤肩让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没见过蹬被子啊!”
陈情沉默半晌,挪了挪屁股。
坐定后,一伸手,道:“您请。”
花无谢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三十七】
“一盏茶的时间,放倒这处烽燧戍兵,再带我翻上城墙……”
花无谢以手中树枝画了个圈:“立刻转到这里,避开守军视线,再一路往北……”
树枝划出一条长线。
“到此阴山夹峙,下有巨涧,我大哥不会再往外追,战线只会在这一段中间。”
花无谢划出一段范围。
“以昨夜的情况看来,倾城公主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只要找到大哥,不在大哥身边,就一定不在关外了。”
“以匪军的实力,能找到与承受的联军不多,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因此绝不超过两……”花无谢一扭头,哭笑不得道,“你有没有在听?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我朝他笑笑,去看他用树枝画出来的地形图。
“小将军。”我问,“你想不想打完这场仗?”
花无谢愣了愣,道:“我大哥才是……”
“嘘——”我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道,“这世间,无人是我一回之敌。”
“天下第一高手派给你了,要怎么调遣,取谁的首级,都凭你。”我笑道,“我的小将军,我只听你的号令。”
“……”花无谢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昨夜是谁被追得抱头鼠窜……”
“那是不敢伤了你大哥的士兵。”我站起来,把剑换回右手,“若是百无禁忌,又有你的部署,万军之内取一首级又如何?”
花无谢只笑着摇头。
我用靴底蹭掉画在地上的图,道:“笑什么。你这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花无谢扔掉树枝,站起来拍拍衣角:“我就是在想,这样怪欺负他们的。”
我:“……”
拍完了衣角,他抬眼看我:“太欺负人了。”
于是都憋不住笑起来。
【三十八】
距两军开战,已过去一整夜。
双方互相试探、冲锋、包抄都已过去,只剩短兵相接的鏖战。
变数只在那一队突厥兵马。
他们本来就对这场仗的输赢并不关心,要的只是突破朔北关,抢掠关内城池。
这队人马极擅游击,战马比中原来的军队更为优良,可迅速绕翼偷袭扬长而去,以牵制朔北军兵力。
这场战中之战,是真正的胜负手。
花满天在接到军报之后,就等候在拒马桩前,军分三路持盾严阵以待,只等突厥人前来,便收束阵型。
只听那战马铮铮铁蹄背着日光踏来,苦等一夜的士兵握紧了手中长/枪与盾,双目锁定前方。
弓箭手则在他们之后,拉弓上弦,等待花满天一声令下。
寒风之中,花满天五指成刀,缓缓举起了手。
所有人屏息。
“嗡”的一声,忽然响在他们身后。
一支铁箭竟然提前离弦而出,飞向敌军。
花满天的手方才落下,箭雨随之倾出,追在那一支箭后。
一抹白影踩着他的头盔,轻巧踏上箭雨,乘风追去,半空中朝着第一支铁箭轻轻一点,头下脚上抽出腰间长剑,反照炫目日光。
刹时战马嘶鸣,纷纷跪倒在拒马桩前,箭雨没入敌军,换出一片血雨。
白影于日光中消失身形,再出现时,已在那首领身后!
她手中不知何时换成了两把斩/马/刀,双刀一绞,割下对方头颅,一个飞踢,朗声道:“花无谢——”
“二弟?”花满天一怔,转头看向身后。
花无谢神情肃穆,当即拉满长弓,一箭铮然离弦。
紧接着,又是两箭接连飞出。
陈情一踩那具无头尸,双刀飞出各杀一人,旋身躲过突厥人砍来的宽刀,踩过第一支箭,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眼看最后又要一脚踩在花满天头上,花无谢连忙道:“喂——那是我大哥!”
她便一扭身落地,扶着幕离,拎住身后飞来的突厥首领头颅,转手扔给花满天,笑道:“你好啊,花将军。”
花满天接住那头颅,才回过神来,不及多想,举起头颅吼道:“杀——”
敌方箭矢追来,盾兵上前抵挡,弓兵再射一轮,撤后换步兵在箭雨与盾兵掩护下冲锋。
陈情侧身施施然让过向前冲的朔北军与花家联军,走到花无谢马前,笑道:“小将军,好玩儿吗?”
花无谢伸手,将她拽上马来,把缰绳交到她手里,哭笑不得道:“才杀十几个人,怎么好像已经赢了似的?”
陈情俯身一捞,从地上捞了把陌刀,在手中转了一个圈,握紧,道:“那么,你还想要谁的脑袋?”
花无谢弯弓搭箭,手一松。
铁箭穿过前人喉咙,又钉中一人后心。
他道:“谁的都不要了,保护好我,保护好你自己!”
陈情挥刀斩去箭矢,策马冲向敌阵。
花无谢再出七箭,一摸箭囊,空空如也。
陈情将自己的佩剑扔给他,道:“刀长剑短,小将军,我背后交给你了!”
说着长刀一斩,登时将敌人一刀从额头斩到胯。
可怜那突厥人身长八尺,五官一阵抽搐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下身,死不瞑目。
花无谢接过剑来,脸都绿了:“陈情!你出刀能不能讲究点!”
“啊。”陈情充满歉意道,“用剑用惯了,使力过了些。”
花无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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