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皓月高悬江心,照一幕散盐飞絮似的夜雪。
渔舟尽藏,只剩一蓑翁守在岸边,弓腰垂背地独钓寒江。
若极目越过江去,则能隐约看见覆雪苍山背后的一缕达天长烟。
陈情曲着一条腿坐在窗口,手肘随意搭着膝盖,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剑鞘。
花无谢揣着只错金小暖炉,走到她身边朝外张望:“你又坐在那上面看什么?”
陈情一抬下颌,遥遥一指:“隔岸观火。”
那是关外开战,烽火台燃起的狼烟。
她说得轻松,花无谢却立刻皱起了眉:“有敌军夜袭?”
陈情挑眉。
花无谢道:“悍匪成军,在苦寒之地煎熬过冬天,已入穷巷……”
“我大哥也不过前脚刚到朔北关,一应布置恐怕还没来得及安排妥当。”花无谢道,“倾城她……”
她的公主脾气要是在此刻发作,那可真是灭顶之灾了。
花无谢一掌拍在窗框上,决断道:“陈情,我们现在就动身。”
结论才下,他已经披上大裘,挂好长剑,利落收拾包袱。
陈情除了柄剑便是孑然一身,只从角落拎了把伞,接过他的包袱系到背上。
一路沉默地跟着花无谢下楼,出门,打着伞陪他叩问船家。
雪并不见停,关外又疑似起了战事,无论他加多少价,这些船夫都不肯冒险夜渡怀江。
【二十七】
又吃一道闭门羹。
我便提议:“不如我先去看看。”
“不行!”花无谢立刻否决,“你一个人……”
顿了顿,又改口道:“战场瞬息万变,跑这一趟也是白费力气。”
我心道:怎么是白费力气呢?回来我就可以告诉你倾城公主不在关外了嘛!
想当初,我从皇宫脱身,转道跟上花无谢时,只打着暗中相护的主意。
之后听他说要找倾城公主,便想着天地辽阔,他横竖都找不见,我自己也有许多念头要整理清楚,权当结伴同游,万事容后再说。
然而现在却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
我还待开口再劝,那坐在岸边,仿佛已就地坐化西去的老头儿忽然咳了咳。
咳嗽声在这静默的夜里格外清晰,一下便引起了注意。
他问道:“客人是要渡江?”
老头儿微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张和蔼笑脸。
我觉得眼熟,想了想,白日里仿佛有过一面之缘。
“老人家。”花无谢微微俯身一礼,应道:“可知有谁家愿意此时出船么?”
老头儿拈着胡须,笑眯眯道:“独此一家。”
我与花无谢对视一眼。
我道:“不如还是由我……”
花无谢转身提剑上船:“多谢老先生。”
我跟了几步,倾过伞面等他钻进船舱,坚持不懈道:“我脚程很快,不及你到对岸,已可打个来回……”
花无谢刚钻进去半个身子,又折回来,一下子与我离得很近。
“不行。”他道,“你今天才答应我要一直保护我的。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不要总是擅自行动。”
他拿过我的伞,按着我的背,把我朝船舱里一推。
“你是我的……”花无谢抖落了一伞的雪水,也钻了进来,“我的侍卫,所以得听我的。到得关外,更得听我的。”
我难得听见他以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很有些愣住了。
花无谢盘腿在窄小船舱中坐下,与我面对面,认真道:“陈情,到了关外,保护好我,也保护好你自己。”
花无谢的声线其实与龙哥并不一样,然而这句嘱托的语气,却分毫不差。
那时我仍在调试耳麦,他从镜子里看我,很郑重道:“陈情,到了现场,保护好我,也保护好你自己。”
我随口答应,说:“知道了。”
我重新听到这句话,忽然意识到他的重音是在后半句。
保护我自己么?
在或长或短的四段回忆里,这样的念头我居然只起过一次。
唯一的一次。
是在以马芳铃的身份死去,又以翠浓的身份醒来之后。
我想,我得全须全尾地回去见傅红雪。
虽然见到以后,我又逐渐忘记这回事儿了。
他活着就好了,我活没活着有什么要紧的?
我出剑那么快,就好像不必思考那样快。
因我出的每一剑,从没想过自己要不要活下来。
他死了就行了,我活不活得下来要紧么?
我忽然想起这部剧里,所有人物都有一个祖传的奇怪逻辑。
——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这场戏里大大小小的生离死别太多,我初时还很为这种逻辑震惊,后来便见怪不怪。
我很佩服龙哥要演这么荡气回肠的旷古奇恋,他笑笑道:“虽然这想法不太对,但还是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一点影子。
我想着,看了他一眼。
你要是死了……
我想。
你要是死了,我活着不就没有意义了么?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就笃定,这绝对是“陈情”式逻辑。
我可不懂爱情。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倾身过去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就想到:我已经是“陈情”了。
玻璃碎片嵌进喉间时,我知道我要死了。
我很后悔。
我希望他活着,也一样希望自己活着。
可惜明白得太迟了。
我只是不习惯还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不习惯自己也要努力活着。
【二十八】
老头儿的小船很破。
风雪毫无阻碍地从船舱里“呼——呼——呼——”地吹过,像在里头另下了一场雪。
两人出发得很急,便没带着那只有些沉的错金小暖炉。
江面远比陆上更冷。
此刻花无谢将裘衣的大毛领拉到耳朵上,两手对着一揣,整个人窝在自己裘衣里瑟瑟发抖,间或一吸鼻子,甚是可怜。
露出的一对耳朵尖仍旧冻得发红。
陈情在他对面坐得好整以暇,打量他一会儿,突然解下自己的披风罩在他身上。
花无谢把脑袋钻出来,一张口呵出一串白气:“你、你自己穿好……”
说着两手伸出来要把披风推回去。
陈情蹲着把披风照着他脑袋裹好,又伸出手来,把他的手包在掌心里。
她手心竟然温暖得不可思议。
然而花无谢的手看着圆圆的,好像很可爱,其实却正经是男人的手掌,大了陈情一圈。
陈情也不过能包个一半,手指动了动,摩挲他的指骨。
一股奇异的暖流源源不断地从她掌心里散发出来,温柔地扩散至他全身。
花无谢愣愣地看着她。
陈情的手向来是比他要冷的。
初时染过两次风寒,她只说:“别管,越治越虚。”
还躲起来不露面,只遥遥地说:“传给你才要命。”
他生气,便策马跑得更快,想等着她同第一次那样从房顶上摔下来。
然而一直没有。
过不多时,陈情就自己好了。
她不肯喝药,那三盒麦芽糖倒是在路上逐渐吃光了。
“二少爷,钢筋铁骨是病出来的。”她嘴里嚼着最后一颗麦芽糖,有些模糊道,“一刀捱过去,下一刀就可以受得再深些。”
要不是没找着她人。
花无谢想。
他当时就想给她一刀。
于是他气极反笑,道:“那你下来砍我。每天砍一刀,让我也练练。”
陈情沉默一会儿,有些讶异道:“你生气了?”
好像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了似的。
花无谢问:“若捱不过呢?”
陈情理所当然道:“捱不过就死了呀。”
花无谢没理她。
陈情从上头倒挂下来,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好好的,生什么气?”
花无谢关上窗,把她隔在了外头。
这人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缺心眼。
现下陈情捧着他的手,垂着眼,青铜面具遮去半张脸,嘴唇抿成一线,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我以前没想过拿内息派这种用处。”她忽然开口,笑了笑,道,“看不起他们分心守住周身要害,给自己留退路。”
“于是十四岁起。”她道,“就无人出剑快得过我了。”
花无谢终于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既想生气,又有许多别的情绪使他骂不出口。
陈情道:“我九岁时,杀了一个人。然后杀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想要我死的人越来越多,但我只是活得越来越长。即使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直到我见到了一个人。是我宿命之中要守护的人。”
她说到这里,忽然奇怪地看了一眼花无谢,道:“欸,我先说清楚,这个人不是你。”
花无谢感动的泪水憋了回去:“……”
他深呼了口气,咬着牙皮笑肉不笑道:“是么?你怎么不去找他?”
陈情一愣,似乎在犹豫怎么跟他解释:“他……他不在……”
船身一个剧烈摇晃,是靠岸了。
陈情整个人随之往前一倾,一下子栽到花无谢怀里。
她的披风因玄狐毛领的重量落下来,将他们两个笼进了一小块儿玄青色的天地里。
老头儿一杆子深深扎下去,稳住船身,轻声道:“两位小客人,到岸喽——”
陈情要起身,花无谢却将她揽得更紧:“我也是你宿命之中要守护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加钱了。”
听起来十分委屈。
【二十九】
我原本只是想告诉他:我不会再乱来了。
然而故事讲到一半,后半段体悟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因一句题外话岔了开去,并一路呼啸着偏离了我本意。
隔着层层冬衣,我仍可听见花无谢的一点心跳。
我想了想,道:“二少爷,加再多钱我也不卖身呢。”
花无谢的胸膛剧烈起伏,最后很有涵养道:“出去!”
一手把我给推走了。
我拎着披风一角披上,补充道:“倾城公主还在等你呢,二少爷。”
花无谢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个什么?”
“不知道。”我一手按着船舱顶,正要走出去,闻言一歪头,“像个什么?”
花无谢道:“像个合衣就走的嫖客。”
“……”我说,“你不要骂你自己。”
花无谢抽剑要来砍我,我赶紧退出去跳到岸上。
他举剑站在船头,指着我道:“你、你……”
却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回剑归鞘,垂眸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想一直跟着我也就算了。”
他道:“找到倾城公主以后,你想去哪里,想去找谁,我都不拦着你。”
他走上岸,跟船夫道了谢,错身从我身边走过,忽然一顿,自嘲道:“也拦不住你。”
我撑开伞,低头走在他身边,没有去看他。
好像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他并不太难过似的。
我不走,倾城公主当然永远也找不到的。
倾城公主找到了,我也是必然要走的。
这有什么办法呢?
我忽然想起上船时老船夫问了我一句:“何时归程啊?可别耽搁太久喽——”
我想,我是已经耽搁太久了。
耽搁久了,便想彻底留下来,于是总有些什么事使得我带着遗憾,不得不走。
周而复始,何时才能踏上归程呢?
我说:“二少爷,公主若不在关外,我就将你送回家去了。”
花无谢没说话。
我说:“我一定会将倾城公主找回来的,你在家等着就好。”
花无谢还是没说话。
我说:“找到她我就走了,大概也不会跟她一道回来见你,所以提前跟你说一声。”
花无谢说:“哦,知道了。”
我便再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我撑着伞,和他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其实,是隔着整片天地,整个世界。
我忽然也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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