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雨。
分明是仲春的雨,偏像故意似的,轰着震天响的雷。
歹雨如箭,将四处敲打得叮铃哐啷响。
但凡武者,极讳在雨中疾行。
拖泥带水,视线受阻,须全神贯注于风,于足下。
而我此刻心中杂念太多,铲碎青瓦,从高处一滚,趴在了地上。
周天紊乱,寒气入体,是大病之象。
倦意如浪潮,我甚至想就这么睡上一觉,酩酊到天光大亮。
然而脑海里似有一盏走马灯呼啦啦转动,将前尘记忆逐一放映,闭着眼也见光怪陆离。
想睡也不能消停。
不知过了多久,雨下得小了。
我睁了睁眼。
街道两侧门户紧闭,夜色仍旧漆黑如墨。
分不清四更五更。
碎开的半片青瓦之上,挂了条皱皱巴巴的红色发带。
像极他握着刀垂眸,无奈笑我这个摔倒了爬不起来的白痴剑客。
我也笑了笑,伸手抓住那砚风雨中飘飘摇摇的一点红色,以剑撑着自己站起。
望向前方时,见一盏烛光透过窗纸,照亮落如丝线的飞雨,温柔映进我眼里。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二十二】
窗户被轻轻打开,一团黑影囫囵翻入,又将叮咚作响的雨声关回了外头。
塌上的花无谢早就歪倒在一边,搂着三个布盒,打起了奶猫似的小呼噜。
原先裹在身上的被子散了,因此他手脚都怕冷地蜷着,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陈情怕将身上寒气过给他,只是替他稍拉高了被子,便吹熄了油灯走开。
花无谢半梦半醒间睁眼,还以为是只翻窗进来躲雨的猫,在角落盘着尾巴睡了。
屋里也难免阴寒湿冷,只有被窝里一点暖意。
花无谢拱了拱被子,一番挣扎过后,决意去将这猫儿捞起来,有福同享。
然而他披着被子下床,走近了才看清,那抱剑睡在角落的不是什么野猫,而是一头扎进夜雨里的叛逆儿童,陈情。
此时五更刚过,公鸡打鸣,客栈里头已有了人声。
花无谢将一句“你还知道回来”憋回肚子里,叹一口气,蹲下来戳了戳她的剑,道:“喂,先别睡觉,去洗个热水澡。”
陈情睁开眼,与他对视片刻,转脸对着墙壁:“不去,我困。”
刚说完,张嘴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鸵鸟似地往墙角钻:“反正业已病了。”
花无谢都被气笑了,问:“你是九岁小孩儿吗?”
陈情闭眼不答。
花无谢站起来拽她的剑:“你给我起来,起来。”
陈情手腕一翻,将剑稳稳扣在手里,八风不动。
花无谢拔了半天萝卜,撼不动她分毫,气哼哼地收了手。
陈情两指一拨,长剑在掌中轻巧打了个转,又抱回怀中。
连眼睛也不睁,风轻云淡地一笑,道:“二少爷你……”
花无谢一下抖开棉被,将她兜头罩了个严实,连剑带人从地上拔了起来,拦腰夹着往外走。
走到门口,一推门,差点拿陈情戳着了路过的店小二。
便将人竖起来,往地上一杵,温声道:“劳烦小二哥替我妹妹备桶热水,再请个大夫,顺道买两件她能穿的衣服来。”
说着一手掏出一锭银子,交到店小二手里:“不必找了。”
伙计什么也没问,“嗳”了一声,将银子一收,布巾一甩,就退下了。
花无谢才回头,朝陈情露出一口闪亮白牙:“还困吗?”
陈情:“……”
【二十三】
我们在黔镇耽搁了两日,又重新出发。
临行时王大他们三个还曾送行,拜别花无谢后,又探头探脑地问:“祖奶奶不在么?”
我正靠在一面墙后,打量要不要现身跟孙儿们辞行。
却见花无谢莫名其妙红了脸,说:“你们别叫她祖奶奶。”
又说:“也别叫我祖爷爷。”
一下将我三个孙子打发跑了。
那一场大雨过后,是长久的晴天。
春风微凉,并不觉热,便只剩灿烂。
花无谢逐渐摸出门道,时常从犄角旮旯里把我翻出来。
或者聊一两五钱的天,或者一块儿用个饭。
有时他其实猜错了,我也只管真的在他面前现身,假装又被发现了。
他送我的斗篷很好,可惜一旦奔跑起来,猎猎作响,到停留一处时,才派上用场。
花无谢觉得有些遗憾。
于是最近都在劝我与他同行,不要再学人家小毛贼般地东躲西藏。
我问:“你见过我这么武艺高强的小毛贼?”
他答:“的确不像小毛贼。”
我才一沉吟,他又道:“那就采花贼吧,采花贼。”
我盯着他喝得有些微红的脸颊,竟然没什么底气反驳。
可不就是采“花”贼么。
这么唇红齿白的又傻兮兮的,遭贼惦记可太正常了。
我说:“无论小毛贼采花贼,我一剑砍十个。”
花无谢鼓着脸呼出一口气,朝我招招手。
我从善如流地靠过去。
花无谢话还没说,先“呵呵呵”傻笑出一阵酒气。
是窖藏的桃花酿,陈年的醉人香。
他道:“贼喊捉贼,嗯?”
甚是撩人与可爱。
然而我也只说:“你醉了,我搬你上去睡觉。”
花无谢打开我的手,道:“哦,你看,这就唱上采花贼的词了。”
我更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花无谢双臂一展,抱住桌子:“我不要跟你睡觉。”
我哄道:“我没要你跟我睡觉,我搬你上去,你自己一个人睡觉。”
花无谢一听,又不肯。
脑袋一转,换了一边脸贴着桌子,拿后脑勺对着我:“我也不要一个人睡觉。”
我懂得不能跟喝醉的人讲道理,干脆点了他的穴,拎起来扛到肩上。
被人扛着总不太舒服,我把花无谢放到床上时,他正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此情此景,连我都觉得不把罪名坐实了,不够意思。
然而,我既不是采花贼,也没有喝酒。
于是,十分君子地替他盖严实了被子,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道:“睡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刚要起身,花无谢哼唧了一声,朝我疯狂眨眼。
“哦。”我弯腰解开他的穴道,“差点忘了。”
再次起身,又被他扯住斗篷一角。
他说:“你、你要是走远,真有采花贼怎么办?”
“嗯……”我摸了摸下巴,体谅他醉得不轻,难免敏感,“那么今夜我就在你身边守着。”
说着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支着一条腿,拄着剑朝他道:“好了,快睡罢。”
花无谢果然安心闭上眼睛。
我便也回过头,以掌风熄了油灯,闭目休憩。
却又察觉黑暗中有道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睁开眼,笑道:“二少爷,三更都要过了,您不想追上倾城公主了么?”
花无谢才一翻身,不再看我了。
【二十四】
次日,陈情却忽然同意与他策马并行了。
或许她只将那夜长久的打量,当作了花无谢的好奇心。
于是她偶尔也说一些自己的事情。
说的是些稀疏平常的小事,仿佛她本来也只是个普通人。
然而花无谢总听得很认真。
每到这时,陈情总会犹豫。
然后截住话头,勒住缰绳,笑道:“下回再讲罢,赶路要紧。”
花无谢也笑道:“好。”
又一前一后全力前行。
本是春日迟来,应渐次和暖。
然而两人纵马疾驰,往北长奔,气候竟是越来越冷。
临到江城,干脆下起雪来。
仿佛倒逆时光,跑得快过了岁月流转。
只可惜,岁月终究是朝前去的。
【二十五】
江城城如其名,坐守怀江,是临江之城。
怀江辽阔,未尽冰封,江水静静流动,引渡过客。
我与花无谢风尘仆仆,一进城,先拿着画卷去问过倾城公主行踪,自然是一无所获。
花无谢皱皱眉头,与我道:“按道理,怎么也该追上她了。纵使之前路线都未重合,到这里也没有第二条路选了。”
“哦。”我才感到事情有些严重,问道,“你究竟要去哪里找她?”
花无谢略微瞪大眼睛,惊讶道:“你没猜出来么?”
我道:“呃,惭愧。”
花无谢想了想,道:也是,你不认得她。”
他垂眸,叹出一口白气:“她应当是去找我大哥了。”
哦,可怜。
千里追的是别人的妻。
我也低头跟着他叹了口气。
……嗯?
我拉住他:“你要去关外,去战场上找她?”
“如果她真的在关外。”花无谢道,“有可不可?”
我说:“那里太危险。”
花无谢说:“正是因为危险。”
“大哥脱不开身亲自护送,别的人又劝不住倾城公主,那么……”他顿了顿,又道,“我带她回去。”
我不知该说什么。
花无谢朝我笑笑,道:“我原本还有些担心,可我半路遇着了你。”
他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拢在手心里呵了口暖气,搓了搓。
“不是有你保护我么?陈情。”他道,“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的。”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我,亮晶晶的。
我说:“我……我只能陪你这一程……”
花无谢眼中的光便一点一点黯淡,慢慢松开了手,垂下眼。
或许他早就猜到了。
花无谢道:“所以……”
细雪覆上他的眉眼,沾上他的长睫,勾勒出一层苍白的难过。
真是令我崩溃的难过。
我崩溃道:“所以你得加钱。”
花无谢一愣,抬眼看我,张了张嘴,只发出个单音:“啊?”
“我说,你得加钱。”我替他系紧了狐裘,“像我这样绝世仅有的高手,要我保护你一辈子,你得加钱。”
花无谢愣了半天,小心翼翼道:“也、也不用一辈子……那是多少钱?”
有一老翁擦肩走过,扛着渔具走向寒江,一只手背在身后,从厚厚袄袖里露出一截细骨伶仃的手腕。
擦肩时,朝我略一点头,双目似睁非睁,微微弯起,笑意和蔼。
我也忍不住笑了,坐地起价道:“挺贵的,您要不再想想。”
“我花家富可敌国。”花无谢笑道,“不用想了,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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