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谢花飞花满天篇(四)

    【二十一】

    雨。

    分明是仲春的雨,偏像故意似的,轰着震天响的雷。

    歹雨如箭,将四处敲打得叮铃哐啷响。

    但凡武者,极讳在雨中疾行。

    拖泥带水,视线受阻,须全神贯注于风,于足下。

    而我此刻心中杂念太多,铲碎青瓦,从高处一滚,趴在了地上。

    周天紊乱,寒气入体,是大病之象。

    倦意如浪潮,我甚至想就这么睡上一觉,酩酊到天光大亮。

    然而脑海里似有一盏走马灯呼啦啦转动,将前尘记忆逐一放映,闭着眼也见光怪陆离。

    想睡也不能消停。

    不知过了多久,雨下得小了。

    我睁了睁眼。

    街道两侧门户紧闭,夜色仍旧漆黑如墨。

    分不清四更五更。

    碎开的半片青瓦之上,挂了条皱皱巴巴的红色发带。

    像极他握着刀垂眸,无奈笑我这个摔倒了爬不起来的白痴剑客。

    我也笑了笑,伸手抓住那砚风雨中飘飘摇摇的一点红色,以剑撑着自己站起。

    望向前方时,见一盏烛光透过窗纸,照亮落如丝线的飞雨,温柔映进我眼里。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二十二】

    窗户被轻轻打开,一团黑影囫囵翻入,又将叮咚作响的雨声关回了外头。

    塌上的花无谢早就歪倒在一边,搂着三个布盒,打起了奶猫似的小呼噜。

    原先裹在身上的被子散了,因此他手脚都怕冷地蜷着,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陈情怕将身上寒气过给他,只是替他稍拉高了被子,便吹熄了油灯走开。

    花无谢半梦半醒间睁眼,还以为是只翻窗进来躲雨的猫,在角落盘着尾巴睡了。

    屋里也难免阴寒湿冷,只有被窝里一点暖意。

    花无谢拱了拱被子,一番挣扎过后,决意去将这猫儿捞起来,有福同享。

    然而他披着被子下床,走近了才看清,那抱剑睡在角落的不是什么野猫,而是一头扎进夜雨里的叛逆儿童,陈情。

    此时五更刚过,公鸡打鸣,客栈里头已有了人声。

    花无谢将一句“你还知道回来”憋回肚子里,叹一口气,蹲下来戳了戳她的剑,道:“喂,先别睡觉,去洗个热水澡。”

    陈情睁开眼,与他对视片刻,转脸对着墙壁:“不去,我困。”

    刚说完,张嘴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鸵鸟似地往墙角钻:“反正业已病了。”

    花无谢都被气笑了,问:“你是九岁小孩儿吗?”

    陈情闭眼不答。

    花无谢站起来拽她的剑:“你给我起来,起来。”

    陈情手腕一翻,将剑稳稳扣在手里,八风不动。

    花无谢拔了半天萝卜,撼不动她分毫,气哼哼地收了手。

    陈情两指一拨,长剑在掌中轻巧打了个转,又抱回怀中。

    连眼睛也不睁,风轻云淡地一笑,道:“二少爷你……”

    花无谢一下抖开棉被,将她兜头罩了个严实,连剑带人从地上拔了起来,拦腰夹着往外走。

    走到门口,一推门,差点拿陈情戳着了路过的店小二。

    便将人竖起来,往地上一杵,温声道:“劳烦小二哥替我妹妹备桶热水,再请个大夫,顺道买两件她能穿的衣服来。”

    说着一手掏出一锭银子,交到店小二手里:“不必找了。”

    伙计什么也没问,“嗳”了一声,将银子一收,布巾一甩,就退下了。

    花无谢才回头,朝陈情露出一口闪亮白牙:“还困吗?”

    陈情:“……”

    【二十三】

    我们在黔镇耽搁了两日,又重新出发。

    临行时王大他们三个还曾送行,拜别花无谢后,又探头探脑地问:“祖奶奶不在么?”

    我正靠在一面墙后,打量要不要现身跟孙儿们辞行。

    却见花无谢莫名其妙红了脸,说:“你们别叫她祖奶奶。”

    又说:“也别叫我祖爷爷。”

    一下将我三个孙子打发跑了。

    那一场大雨过后,是长久的晴天。

    春风微凉,并不觉热,便只剩灿烂。

    花无谢逐渐摸出门道,时常从犄角旮旯里把我翻出来。

    或者聊一两五钱的天,或者一块儿用个饭。

    有时他其实猜错了,我也只管真的在他面前现身,假装又被发现了。

    他送我的斗篷很好,可惜一旦奔跑起来,猎猎作响,到停留一处时,才派上用场。

    花无谢觉得有些遗憾。

    于是最近都在劝我与他同行,不要再学人家小毛贼般地东躲西藏。

    我问:“你见过我这么武艺高强的小毛贼?”

    他答:“的确不像小毛贼。”

    我才一沉吟,他又道:“那就采花贼吧,采花贼。”

    我盯着他喝得有些微红的脸颊,竟然没什么底气反驳。

    可不就是采“花”贼么。

    这么唇红齿白的又傻兮兮的,遭贼惦记可太正常了。

    我说:“无论小毛贼采花贼,我一剑砍十个。”

    花无谢鼓着脸呼出一口气,朝我招招手。

    我从善如流地靠过去。

    花无谢话还没说,先“呵呵呵”傻笑出一阵酒气。

    是窖藏的桃花酿,陈年的醉人香。

    他道:“贼喊捉贼,嗯?”

    甚是撩人与可爱。

    然而我也只说:“你醉了,我搬你上去睡觉。”

    花无谢打开我的手,道:“哦,你看,这就唱上采花贼的词了。”

    我更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花无谢双臂一展,抱住桌子:“我不要跟你睡觉。”

    我哄道:“我没要你跟我睡觉,我搬你上去,你自己一个人睡觉。”

    花无谢一听,又不肯。

    脑袋一转,换了一边脸贴着桌子,拿后脑勺对着我:“我也不要一个人睡觉。”

    我懂得不能跟喝醉的人讲道理,干脆点了他的穴,拎起来扛到肩上。

    被人扛着总不太舒服,我把花无谢放到床上时,他正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此情此景,连我都觉得不把罪名坐实了,不够意思。

    然而,我既不是采花贼,也没有喝酒。

    于是,十分君子地替他盖严实了被子,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道:“睡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刚要起身,花无谢哼唧了一声,朝我疯狂眨眼。

    “哦。”我弯腰解开他的穴道,“差点忘了。”

    再次起身,又被他扯住斗篷一角。

    他说:“你、你要是走远,真有采花贼怎么办?”

    “嗯……”我摸了摸下巴,体谅他醉得不轻,难免敏感,“那么今夜我就在你身边守着。”

    说着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支着一条腿,拄着剑朝他道:“好了,快睡罢。”

    花无谢果然安心闭上眼睛。

    我便也回过头,以掌风熄了油灯,闭目休憩。

    却又察觉黑暗中有道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睁开眼,笑道:“二少爷,三更都要过了,您不想追上倾城公主了么?”

    花无谢才一翻身,不再看我了。

    【二十四】

    次日,陈情却忽然同意与他策马并行了。

    或许她只将那夜长久的打量,当作了花无谢的好奇心。

    于是她偶尔也说一些自己的事情。

    说的是些稀疏平常的小事,仿佛她本来也只是个普通人。

    然而花无谢总听得很认真。

    每到这时,陈情总会犹豫。

    然后截住话头,勒住缰绳,笑道:“下回再讲罢,赶路要紧。”

    花无谢也笑道:“好。”

    又一前一后全力前行。

    本是春日迟来,应渐次和暖。

    然而两人纵马疾驰,往北长奔,气候竟是越来越冷。

    临到江城,干脆下起雪来。

    仿佛倒逆时光,跑得快过了岁月流转。

    只可惜,岁月终究是朝前去的。

    【二十五】

    江城城如其名,坐守怀江,是临江之城。

    怀江辽阔,未尽冰封,江水静静流动,引渡过客。

    我与花无谢风尘仆仆,一进城,先拿着画卷去问过倾城公主行踪,自然是一无所获。

    花无谢皱皱眉头,与我道:“按道理,怎么也该追上她了。纵使之前路线都未重合,到这里也没有第二条路选了。”

    “哦。”我才感到事情有些严重,问道,“你究竟要去哪里找她?”

    花无谢略微瞪大眼睛,惊讶道:“你没猜出来么?”

    我道:“呃,惭愧。”

    花无谢想了想,道:也是,你不认得她。”

    他垂眸,叹出一口白气:“她应当是去找我大哥了。”

    哦,可怜。

    千里追的是别人的妻。

    我也低头跟着他叹了口气。

    ……嗯?

    我拉住他:“你要去关外,去战场上找她?”

    “如果她真的在关外。”花无谢道,“有可不可?”

    我说:“那里太危险。”

    花无谢说:“正是因为危险。”

    “大哥脱不开身亲自护送,别的人又劝不住倾城公主,那么……”他顿了顿,又道,“我带她回去。”

    我不知该说什么。

    花无谢朝我笑笑,道:“我原本还有些担心,可我半路遇着了你。”

    他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拢在手心里呵了口暖气,搓了搓。

    “不是有你保护我么?陈情。”他道,“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的。”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我,亮晶晶的。

    我说:“我……我只能陪你这一程……”

    花无谢眼中的光便一点一点黯淡,慢慢松开了手,垂下眼。

    或许他早就猜到了。

    花无谢道:“所以……”

    细雪覆上他的眉眼,沾上他的长睫,勾勒出一层苍白的难过。

    真是令我崩溃的难过。

    我崩溃道:“所以你得加钱。”

    花无谢一愣,抬眼看我,张了张嘴,只发出个单音:“啊?”

    “我说,你得加钱。”我替他系紧了狐裘,“像我这样绝世仅有的高手,要我保护你一辈子,你得加钱。”

    花无谢愣了半天,小心翼翼道:“也、也不用一辈子……那是多少钱?”

    有一老翁擦肩走过,扛着渔具走向寒江,一只手背在身后,从厚厚袄袖里露出一截细骨伶仃的手腕。

    擦肩时,朝我略一点头,双目似睁非睁,微微弯起,笑意和蔼。

    我也忍不住笑了,坐地起价道:“挺贵的,您要不再想想。”

    “我花家富可敌国。”花无谢笑道,“不用想了,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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